魏峥越发瞧不清魏宁真面目了。
安伯觥除却表面一层身份,隐藏在他身上,最重要的便是,巡查江南,审理江南灭门案,在他身上。
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他对魏宁报恩的说法不置可否,她不言明,魏峥也权当不知。
二人你遮我掩,心知肚明对方不坦诚,竟绕开矛盾,顺利达成一致,终究形成了一个双方异常满意的局面。
——诡异的和谐。
秉持着善待合作伙伴的原则,魏宁正要敷衍一句,请魏峥喝茶。
她刚站起身,花棚外一阵聒噪。
紧接着传来鼓点般的马蹄声,声音沉闷又紧密。
魏峥识得是锦衣卫特有的马蹄铁,来之前他交代过,若非紧急之事莫来打扰。
那锦衣卫找来,必是有紧要事,他于是应声走出查看。
魏宁见他离去,紧跟在他身后。
方才不觉得黑,加之花棚中燃了灯,她心神全在魏峥身上。
出门才发觉。
外面天色黑了透,乌沉沉的天幕罩在头顶,月光暗淡无星,黑压压的夜沉得可怕。
称得上伸手不见五指。
只凭马蹄声,魏宁其实不太分辨的出来人方向,幸好月下来人身上穿是银铁甲胄,行走间一片锐利冷光,倒是方便魏宁定位。
——从大街上疾驰而来。
魏峥似有独特识人手法,毫不犹豫叫破来人身份:“乌廷。”
来人策马,直到魏峥面前,也不见翻身下马,只在马背上作揖,言简意赅道:“大人,鸿胪寺主簿汪元之遇刺,圣上委锦衣卫协理京兆府调查。”
听得魏宁眉心重重一跳。
京兆尹谢纾已到了汪府,魏峥本可不必理会,奈何谢纾除却京兆尹职位,还兼任禁军羽卫统领,同锦衣卫指挥使同起同坐。
加之,谢纾乃明亲王世子,皇亲贵戚,天子亲信。
魏峥翻身上马,发尾在半空中翩跹而过,掉转身后留下一句:“魏宁,等着便是。”
她看不清魏峥高坐马上的面目,只能极力辨认魏峥语气,奈何魏峥说话向来没什么波澜,没得到一星半点有效消息,不由得泄气。
可魏峥让她等着,她忧心蘧凉玉和汪婉一安危,一时坐不住,便要唤车夫套车。
熟料乌廷离去前道:“魏娘子,大人让我通知你,繁花阁的花匠娘子正在回来路上,魏娘子不必折腾了,安心等着便是。”
——魏峥原是这个意思。
魏宁深深行了礼,目送乌廷远去。
不多时。
去往汪府的马车便回来了,蘧凉玉脸色苍白,随去的段姿瑜也是脸色难看。
二人神情疲惫又仓皇,魏宁迎上去,便被二人冰凉双手惊了一下。
拥着一身寒气的两人进了暖阁,梁妜端着热汤过来,魏宁催二人净手,一个塞了一个汤婆子。
又温了热茶,暖身子。
魏宁温声安慰一番,待到梁妜同段姿瑜回房休息。
魏宁才来得及询问蘧凉玉一些细节。
她端了盏油灯,披着软毛披风,握着蘧凉玉手细细问道:“凉玉,汪大人遇刺,可曾牵连到你?”
得知蘧凉玉在这场刺杀中,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魏宁高高提起的心总算落下。
蘧凉玉将如实相告:“阿宁托我留意汪六姑娘,今日赏花宴持续了一整天,白日里都是女眷在赏花闲谈,六姑娘献舞时尚未午时,时辰算早。”
“黑衣蒙面人来时,赏花宴已临近尾声,不少命妇女眷都已回府,傍晚汪大人及其同僚在前厅宴饮,恰巧同赏花宴撞到一起。”
那刺杀便同赏花宴并无干系?
魏宁心道,真是如此吗?
蘧凉玉呼出一口浊气:“贼人人多势众,夜色如墨,打着灯笼只能照见脚底,也是巧合。”
她并未亲眼所见,当时情况危急,明哲保身已是难得,她拉着六姑娘便躲,根本不敢靠近前院。
“外头乱糟糟的一片,我也是从汪夫人和柳姑娘的侍女口中,得到只言片语,不甚清楚。”
当即惊动巡夜的京兆府卫兵。
等人赶到时,前厅一片狼藉,不多时,就连锦衣卫都来了。蘧凉玉不敢久留,登了车便往回赶。
魏宁好一阵劝慰,又端来煮了许久的,银耳百合莲子汤,看着蘧凉玉饮下。
那是安神助眠的,她怕蘧凉玉惊梦。
她端着漆盘走在回房的走廊上,长廊两侧光秃秃的,一弧下弦月弯弯瘦瘦的挂在檐脊。
冷冷清清、孤孤寂寂的亮着。
她同这孤月一般。
顿时心中杂乱,颇不是滋味。
心中充斥着复杂不堪言的情绪,一会儿是自责懊悔,一会儿又是犹豫不决,最终直到睡下也没能想透彻。
第二日,魏宁便起晚了。
她睡眼惺忪起身,还未来得及安排一日行程,却被人找上门来,京兆府的卫兵排查昨日赏花宴人员,例行询问。
不找蘧凉玉,竟找她?
魏宁甚为疑惑,但也没多想,见房中整洁,便开了门。
这疑惑直到见到来人,骤然间生成了无法开解的谜团。
来人她眼熟的不能再眼熟,她那只伤脚便是拜此人所赐。
——秦月上。
京兆府的人。
魏宁心中咬牙切齿,恶狠狠碾出三个字。她只道秦月上在临安找到她,帮她隐瞒身份来到上京,伪造身份提供便利。
她不止一次揣测他的用意。
最好的便是心怀天下,心系黎民,查清江南灭门案,公之于众,惩戒真凶。
最坏不过,秦月上要从她身上,得到想要的东西。那她便是一颗棋子,一张暗牌,一个随时可以抛出去,扰乱视线的挡箭牌。
可如今一瞧,她一时竟生出一种与虎谋皮的荒谬感,以及无依无靠的摇摇欲坠感。
局面直直偏向后者。
她格外清醒的意识到,她的处境,恶劣至极。
尖刀死敌前后皆有,一旦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她死死掐了下手心,心底再是惊涛骇浪,面上乖顺站起,笑着行礼问安。
秦月上像是第一次见陌生人一般,上上下下扫视她一番,面上照旧挂在和善的笑意。
秦月上并非独自一人,身边带着个府兵模样的年轻人,穿着补服襕衫,举止斯文,负责记录供述。
见魏宁起身,懒散摆手道:“魏娘子脚上有伤,礼便罢了。”
“坐着罢。”
言罢率先落了坐,魏宁屈身谢过。
魏宁慢吞吞坐在秦月上对面,心中暗自琢磨,这人要她坐下,是要与她长谈?
汪大人遇刺,筛查相关人员,魏宁都未曾出席,怎得查到她身上来了?
不用魏宁瞎猜,秦月上解了她疑惑,道:“汪大人遇刺,在下奉命调查赏花宴上一应鲜花异草出处,询问来龙去脉。魏娘子的琉璃牡丹乃新制品,还请魏娘子说明情况。”
魏宁便将汪夫人下帖,到她过府,琉璃牡丹留下一事,简略的交代清楚:“……汪夫人见花开得极盛,便留了下来,今日赏花宴本该民女前往,但三日前民女伤了脚,才换了蘧娘子前去。”
秦月上审视目光看她:“只是见了汪夫人?”
魏宁道:“是。”
而后她想了想,补充道:“翌日六姑娘来找了民女,叙了些话,民女送了六姑娘两个香囊。”
秦月上笑得温雅,应声道:“那便是了。”
“魏娘子不但花艺精湛,这制香技艺也是甚为精妙,汪六姑娘一舞,冬日里引蜂蝶无数,围观之人莫不称赞。”
秦月上不是来询问她刺杀一事的吗?为何话题转到了,调香引蝶?
魏宁不明所以,决定也跟着敷衍:“民女技艺微末,难等大雅之堂,大人谬赞。“
秦月上收敛笑意,冷眼瞧她,也不再浪费时间,直接挑明道:“缪不谬赞的,你说了不算。汪六姑娘引蝶降福,乃是聚福祥瑞之人,今上大喜,特迎贵人入宫,封号‘安’。”
魏宁惊愕抬头,哑声道:“你说什么?”
“魏娘子好手艺,凭着小小香囊一舞动京都。今上得知此事,开了金口,特地给魏娘子一个恩惠,来年宫内女官擢拔,你可定要入选。”
过了年节,宫里会向外招募内外司花女官,遴选通过后封了品阶,掌管内外花事。内宫司花女官负责御花园、娘娘和皇子殿下们各宫殿花卉,外宫司花女官负责文武百官俸禄内的鲜花供应。
百官份例外的,才归繁花阁供给。
考核必定核查身份籍贯,一旦入宫,她的身份便是隐患。
倘若不通过……她同样活不了。
而在这之前。
魏宁心中苦涩的要命,也悔恨的要命:“大人,安贵人何时入宫?”
她为何非要给那个香囊?
当今圣上正值春秋鼎盛之际,掌控力和权力欲也正值顶峰,引蝶招福的谣言一出,无论是真是假,圣上都不会轻易放过。
对于圣上而言,就是后宫多个位置而已。
而对于汪婉一而言,究竟是锦绣窝,还是焚身坑,魏宁不知。
“过完年节,出了正月。”
魏宁仿佛被惊呆了,一直安静地坐着,垂着眼皮。秦月上此来为的便是此事,交代清楚了,便起身告辞。
“魏娘子好好修养,在下告辞。”
魏宁巴不得她走。
她起身上前一步:“大人慢走——”
秦月上游刃有余地笑僵住脸上,眼睁睁瞧着她脚绊在门槛,倾身向前扑去。
他正在魏宁身前,脚下生风躲去一旁。心中一个念头——
还好躲得及时!
他躲开了,魏宁便正能直愣愣向前扑去,一直扑出房门,五体投地向地面扑去。
魏宁暗恨:……歹人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