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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安与惊悸

    魏宁这两日甚忙。

    白日里她骤然听闻惊耗,一时心神大乱,手足无措。她当即托蘧凉玉捎了一封短笺给锦衣卫陆压,就左相安危一事相求,得了“左相平安无事”的消息。

    待到次日天光微亮,青石沥青长街上,锦衣卫打马过横道,马蹄之声雷动,其威势赫赫,煌煌然若白日金曜。

    陆压神色凛然。

    乌衣冷面的锦衣卫一径往左相府而去,静寂无人长街兵刃相接后,左相府门訇然洞开,一身清雅方正的左相大人从容不迫,神采一如既往。

    街角暗角无人处,魏宁才彻底松口气。

    “魏宁。”

    嗓音冷沉暗哑,似陈年的老雪。魏宁微愣,转身见身后五步开外,魏峥乌发轻衣,缓步而来,初生的微光与他擦肩而过。

    迟滞的发尾缭绕,沉重又绵密。

    “大人晨安。”

    魏宁行了一礼。

    “为何在此?”

    听得魏峥发问,魏宁下意识望向左相府门,正有侍卫家丁打扮的仆人忙碌推车,出门井然有序往东城而去。

    她眸光又落在魏峥靴尖,敛目低垂。

    轻语:“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民女早年受过左相府恩惠,昨日不见左相府设棚施粥,心中忧虑之下,擅自托繁花阁的蘧娘子给陆大人递了一封信笺。”

    此事陆压已全然告知魏峥。

    魏峥揽袖叩刀:“我知。”

    “是问你,既明知无事,不在家中待着,大清早孤身一人来这?难不成你怕陆压哄骗你?”

    魏宁被魏峥身上浓重的煞气和寒意激得一愣,忙道:“民女不敢,陆大人为人清正和善,一诺千金,民女自是相信陆大人的。”

    陆压虽时常端着一张温柔面,叫人瞧不清真假,但比之魏峥令她揣摩不透的喜怒无常,讨人喜欢的多。

    “一诺千金?”

    果真,听完魏宁一番推脱的夸赞,魏峥似笑非笑一声,冷睨她一眼。

    魏宁说不准魏峥眼底深意,只觉得他似乎有些恼怒,思来想去却又不知他在什么闷气。

    白亮亮的光恰时到来,挤在他二人之间,恍若缎带银河。

    割袍断义的截然分明。

    魏宁退身道:“鸿胪寺主簿汪府今日在府设赏花宴,赏花品茗、对诗饮酒,不巧民女承了花务一事,不便耽搁。大人见谅,请恕民女不敬,先行离去。”

    魏峥并未有意为难她,颔首:“去罢。”

    “多谢大人。”

    魏宁站得久了,脚伤隐隐作痛,微坡着脚转身离去之时,忍不住回首。

    男人侧立在高墙下,亮白的光斑和缠绵的阴影之间,有着一张容色锐利鲜妍的面庞,一切在魏宁灰暗的视线中,留下色彩鲜明而孤傲尖锐的印象。

    她心口骤然揪了一下,莫名起了一种名为悲切的怜愍之情。

    情绪一时失控道:“大人。”

    魏峥朝她望来,魏宁却垂眸躲开他视线,轻声道:“冬日天寒地冻,您如此不爱惜身体,尊夫人定然伤心。”

    她与她夫君初遇之时,深秋浓厚的凉意下,夫君也是轻衣加身、寒意凛冽。

    后来二人定情,她便仗着身份,为他备齐了自骄夏至冷冬,所有时令的衣物。甚至不准夫君反驳,行事言语骄纵轻狂。

    夫君稍有不从,便煞有介事道:“鹤春,你如若不爱惜身体,我定会伤心欲绝的。”

    鹤春含笑反问道:“怎样的伤心欲绝法?”

    年少的微宁被问住。

    思量许久,正色道:“同甘共苦,你冷暖我亦知。”意思便是他若单衣渡冬,她亦然如此。

    虽微宁说这话时,语气明快轻松,甚至带着玩笑意味。

    听者却入了心,格外诚恳且认真遵从了微宁意愿。

    “我若我行我素,她当如何?”

    魏宁听清了魏峥的呢喃,颇为古怪瞧了他一眼。

    她自陆压那里听说了魏峥和亡妻之事,常言道“人死如灯灭”,“生前是不知身后事”,他们这些尚在人世的活人自然是不清楚死后的去向的。

    如今这样劝慰,不过以“人死有灵”作幌子,求个心安理得罢了。

    魏峥这样问,魏宁自然轻声接道:“伤心欲绝,同悲共苦。”

    “民女僭越,大人见谅。”

    言罢。

    魏宁转身过巷道,青竹般倩影被骤然拉长,在魏峥面前一点一点迤逦,随着主人远去。

    魏峥驻足良久。

    佐同为失意人的告慰,踟蹰于旧人虚无缥缈的映像边缘。

    既已出门,魏宁便不打算折返花坊,索性向着汪府方向而去。

    路途中魏宁也遇上了一件异常古怪之事。

    行到曲江河畔之时。

    忽的来了一阵驼铃声,而后轻风寒气乍起,撩起窗幔一角。魏宁鼻尖微动,闻到一丝浅淡的沉水云木香。

    清浅的云木香慢慢氤氲开,先抵达至鼻端的却是冷质缭绕的沉水香气。

    魏宁仿若白日撞鬼一般仓皇失措。

    骤然撩幔。

    马车恰巧与一缓步驴车擦肩而过。

    拉车之驴老弱不堪用,踱步间又慢又迟,马车周壁以轻纱相围,行走时随风轻摇。譬如人的衣衫轻飘又单薄,临风撕扯之下,吴带当风满怀寒。

    轻瞄一眼。

    驴车中端坐着一人,倩影在轻纱下袅娜,偶然一瞥见得眉眼,舒朗轻柔,有江南婉转风度,雾蒙蒙一双眼媚意横生,俏皮风流。

    魏宁眼底波纹散开,有一阵失了神。

    那驴车走得恰是方才魏宁来时路,一路驼铃摇荡,响声遏天,打左相府斜角过,与魏峥擦身。

    轻幔翻飞,四目相对。

    魏峥脸色骤变。

    “……微宁?”

    “大人。”

    陆压自左相府出来,立在魏峥身旁,学着他迟疑的样子遥遥望向不远驴车。

    “去查查车上人。”

    魏峥收回视线。

    他神色焦躁又富含希冀,不似往常冷潭一般封驻的冷沉,这般情况只在那时出现。

    陆压亦是脸色一变:“又是那种情况?”

    魏峥不反驳。

    “……狗啖的东西。”陆压憋了半晌,挤着牙缝出来这么一句。

    他抽了抽刀,恨道:“如若不是,仍旧暗地处理?”

    “她不是。这颗子,留着罢。”

    魏峥身上有种格外悲戚的割裂感,这次却没像往常一般果断喝“杀”。

    “留着做什么?明知是个假画皮,专为迷惑你。”陆压气不顺,一时间昏了头:“欸,等等,那不成你动了那心思,想豢养……”

    “那不成!”

    陆压提高声音:“你不要命了,那是与狼共舞、如临深渊。”他正愤懑不平,兴头上却不期然对上一双凌厉如鹰隼的眼眸,霎时火气泄了干净,悻悻然摸了摸鼻尖。

    “陆鸠生。”

    “欸。”

    “你素日里瞧着也算聪明,遇见这档子,跟个愚夫一般方寸大乱。”

    “那我不是忧心你一步走差,英雄气短。”

    魏峥却不瞧他,举步欲走。

    “稍等。”

    陆压拦他,指了指左相府方向,表情讳莫如深:“左相大人欲请你坐谈。”

    这一番光景过去,已是辰时过半。

    马车碌碌穿行过繁重的阴翳、欲曙未曙的黎明,直到现在,魏宁掀帘,外间清光大亮。

    “来人可是魏娘子?”

    晃动的车厢将将停稳,外间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魏宁便听到有人唤她。

    忙探身应声:“正是民女。”

    映入眼帘的仆妇显而易见松气。

    迎了上来,亲热道:“魏娘子可算来了,你若不来,正要遣人去请。”

    “辛苦嬷嬷。”魏宁撩裙下车,臂弯便落入眼前仆妇之手,她并不抽手,顺着臂膀上的力道进了府门。

    “嬷嬷等在门前,可是出了事?”

    不等仆妇答,追道:“难不成那花出了茬子?”

    仆妇只一径摇头。

    “娘子先莫问。”

    仆妇这态度便奇怪。

    眼下赏花宴在即,寻常宴会便罢了。尤这年关的赏花宴,可大有来头。

    要追溯至先帝时代,先帝仁厚。

    每逢年节将近,封笔之前,总要领功行赏,大加赏赐上下官员。如流水的赏赐出入宫门,落入朝臣权贵之家。

    逢此佳节,圣上宠眷。大型的赏花宴,一方面用来彰显皇恩亲眷深厚;另一方面,多半是用来撮合适龄男女,你来我往的大型相亲宴。

    两家结了姻亲,上禀圣上赐婚,不失为一桩千载难逢的好事。

    当今圣上根基太过浅薄,不宜大肆更改旧制。

    这一习俗便沿袭传承下来。

    汪府的赏花宴也不外乎这个目的。

    魏宁并非上京人,前两年皆生计困顿不堪,哪里分得心思赏花饮酒、赋诗作乐?她微叹口气,莫名起了些萧瑟之心。

    上次登汪府的门,不过几日,魏宁犹记得汪府庭院远不如今日气派。

    明媚冬阳下,精致昳丽的琉璃瓦片,在仆妇侍从穿新戴绿,喜气洋洋的装扮和神采之间,散发着流光溢彩的色泽。

    魏宁并未抵达客房,反是一路沿回廊曲折回还,进了女眷内苑。

    “嬷嬷,夫人可是有事吩咐?”

    不然为何来客厅?

    仆妇见她态度恭谨又从容,轻拍魏宁掌背,轻声嘱咐道:“赏花宴将近,夫人舐犊心切,有些事要问你。夫人为人宽厚,你只需如实回答便好。”

    魏宁忙识趣行了礼,解下腰间香囊,递到仆妇眼前。

    “魏宁谢过嬷嬷,这香囊用晾晒干的花草枝叶,以及解郁安神的草药,白日佩戴最是安神。”

    这仆妇神色焦躁疲累,眼窝深陷,是长久失眠所致。

    “魏娘子有心。”

    未至客厅,先闻人声窃窃。

    汪夫人同一年轻女子交谈声,那女人嗓音清脆利落,英姿飒爽又语含缠绵,有武将之风。

    自不是汪六姑娘。

    那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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