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怀东：……
他懒得跟她计较。
关键是计较了也没用，回家还得被爱人收拾……
他装作没长耳朵，进了办公室自顾自泡茶。
哪知孙希希抢过茶罐，非得替他泡：“这种事我来就行了！”
他如如不动，还趁机发挥了一番教育精神：“小孙同志啊，咱们既要把集体当家，也要分清楚大家和小家的区别。你明白吧？”
“不能因为集体是家，你就把它当自己家乱搞一气，是吧？”
你领导献殷勤都没用，你献还能有用？
孙希希就笑眯眯地听着。
拿着暖水瓶一掂量，发现里面没热水，她火气顿时就上来了！
生气地跑到隔壁大办公室，教育年轻小干事，说：“咱们既要把集体当家，也要分清楚大家和小家的区别。你明白吧？不能因为集体是家，书记是家长，你就真把书记当你亲爹！”
她说：“你亲爹想喝口水，你不给他倒没关系，亲老子是不会跟亲儿子生气的。可你书记爹想喝口水，你不给他倒，问题就严重了！”
“你这是把公社当自己家乱搞一气，知道不？”
年轻小干事听傻眼了！
他不过就是来工作的，怎么突然就多了一个爹？！
孙希希还要补充一句：“这是牛书记的原话，我不过就是转达一遍。”
年轻小干事：？！
县-党-委这周才匿名批评了“某些人官僚主义作风严重”的。
牛怀东本来还在假装看报纸，一听这动静装不下去了，急得冲到隔壁冲孙希希冒火：“我什么时候说这话了？！”
孙希希认真地道：“就刚刚啊。”
牛怀东：“我……”
他“我”不出来了……
走过去一把抢过热水瓶，愤恨地瞪了孙希希一眼，就自己去开水房打热水了。
孙希希还一路追着他痛心疾首：“领导！领导！你怎么能亲自去打水呢？”
牛怀东被她念得差点想把热水瓶都摔了：“我有手有脚，怎么就不能自己打水了？！你这是要逼着我搞官僚主义吗？！”
孙希希就纳闷起来了：“您原来不是吗？那我怎么连提建议的权利都没有，您还要我捻河泥？”
牛怀东：……
他夺路而逃，赶紧离她远远的！
而大办公室里，只有把孙希希的话当真了的年轻小干事还在傻眼发呆。
李成书轻笑一声：“干你的活儿吧，他俩开玩笑呢。”
年轻小干事恍然大悟，拍了自己脑门一记，咋玩笑话都听不出来呢？他这社会主义的小绿芽果然太嫩了……
知道自己那点儿口才是说不过孙希希的，一瓶开水牛怀东故意灌了老久，还跟开水房锅炉工聊了好一阵，亲切地询问对方家里有没有困难，有没有他这个领导能为他做的？
怒刷了一波好感，他才笑着回来。
哪知一进办公室，孙希希还在！
他差点下意识地掉头逃跑！
可一想，他才是书记，有啥好怕的？
勉力装作一副对她不满的模样，冷哼着走进办公室，重手重脚地泡茶。
可手部轻微的颤动还是暴露了他真实的内心。
他偷摸掐了自己的右手一记！
不抖了。
孙希希把一切看在眼底，看破不说破，又笑眯眯走过去抢过茶叶帮他泡。
他又冷哼了一声，赏了她充满戒备的一眼，坐下开始写东西。
孙希希把茶水递到他手边，他喝也不喝。
只听孙希希又惊讶地问：“领导，您亲自坐椅子吗？”
这话问得……
他怒了：“我不亲自坐，你还能代我坐？！”
可他远远低估了孙希希这种人的厚脸皮程度。
她居然理所当然地说：“有事下属服其劳，我当然得代！”
走过来强行拉他！
那他肯定是不敢跟年轻女性拉拉扯扯的，赶紧跳开走到门边。
然后，孙希希就光明正大地一屁-股坐到他位置上了。
她还跷起了二郎腿，姿态极为放松，脸上的笑仿佛在问他“你瞧我代得好不好啊”？
牛怀东：……
这下，牛怀东就是脾气再好，也忍不了了。
更何况他脾气还并不好！
他呛声道：“好好好，你代，你全代！我现在要写东西，要不你代我写？”
孙希希认真地道：“遵命！”
然后把朱自清老师的《背影》给默了一段出来。
《背影》描写的是朱老师的父亲对其的关怀体贴，特别是那跨过重重月台替儿子买橘子时的背影……
牛怀东本来心中气极，抢过写了《背影》的稿笺纸就要揉成团给她扔了！
可揉到一半，目光落到那些朴实而细腻的文字上时却犹豫了……
他想起了他的父亲，也想起了成家后，照顾他的人从父母换成了媳妇。
她对他再有怨言，家里的家务也还是她做的，两个孩子从小也都是她带的，连他早上洗脸用的热水也是她给兑的……
他忙于工作，根本无暇顾及她们母子。
有一回，孩子学校开运动会，他终于抽出半天功夫看望，特意买了块西瓜。
孩子田径比赛跑得满头大汗，他赶紧把西瓜递过去。
孩子吃了西瓜，扭头就跟他妈说：“谢谢妈妈！”
大夏天的，这句话让他整个透心凉。
但也明白，要不是他在儿子生活中缺席得那么严重，孩子怎么会误以为西瓜也是段章给备的？
牛怀东眉眼终于柔软了下来。
半晌，跟孙希希说：“你要我同意，起码得拿个像样的、合适的方案吧？”
态度也不似之前那样坚决了。
孙希希非常痛快：“把松山坡和涝窝沟给我，我要搞高产试验田。”
牛怀东：？？？
这两个地方的名字是有来头的。
松山坡上是密密麻麻的松树林，要开荒必须先得把林子给伐掉。
光这个就能累死人，更别说坡上开荒，水土流失是个大问题。那么大一片山坡，只有缓坡区能开梯田而已。
可甘谷驿现有的田地，就没一块是梯田的。
也就是说，就算是庄稼老把式，也不见得知道怎么搞梯田。
涝窝沟就更绝，那里地势低洼，又被群山环抱。
只要老天爷不赏脸，连着多下几天雨，那雨能全从周围山上冲这沟里来，淹成一片汪洋。
牛怀东一听这两个地名，嘴里就嗤笑了一声。
果然是个不务实的，光想到那两块地好拿，也不问问自个儿有那本事把地收拾下来不！
但他还是好心提点了她两句：“那两块儿地，送出去都没人要的，你确定你要？”
孙希希根本不带犹豫的：“确定。”
牛怀东：……
只能说是孙希希刚刚整的那出，把牛怀东脑壳彻底给整大了。
现在她要的，不过是区区两处旁人根本看不上，也垦不了的荒地。
他要真把她劝服了，她改成向他要别的好地咋办？
牛怀东咽下疑问，痛快拍板：“分地这种事嘛，必须通过社员代表大会才行。我可以帮你提出议题，但能不能说服过半数的代表，那就得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孙希希：“好。”
她走之前，牛怀东嘀咕了一句：“也就你。换个人你看我削不削他！”
她笑着作揖：“多谢领导。”
这就是所谓的套路了。
先通过中间人，提一个对方完全无法接受的要求。再闹事闹到他受不了，这时你把要求放低一些，他基本都会同意。
……
社员代表大会如期召开。
牛怀东在连续报了三个议题，让代表们投票，并当场公布票数结果后，又报了第四个议题——孙希希的高产试验田。
他说：“这个事情就由孙副主任上台，给大家拓展解说。”
并带头鼓掌。
孙希希就在大家的掌声中登台了。
她一上台就说：“为了不浪费大家的时间，我就简单地讲三点。”
“第一，松山坡和涝窝沟对咱们公社来讲，是废地，对各大队、生产队和社员不构成影响。”
“第二，高产试验田是国家要求每个公社必须得搞的。但它的种植必须采用新种子、新种植法、新肥料，也就是‘三新’。万一没搞好，亩产量就够呛能过线。相信哪个生产队都不愿拿自己的熟地，去赌这一桩，拉低口粮。”
“第三，我知道你们有些人家庭内部已经在商量离婚的事了。但难点在分家怎么分，当初男方给付的彩礼、女方自带的嫁妆怎么论这上面。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要找女方娘家要回彩礼，谈何容易？”
她说：“我现在可以给你们出个主意。”
“婚姻法规定，父母对子女是有抚养义务的。假如离婚妇女能参加高产试验田的劳作，后期验证了松山坡和涝窝沟确能高产，她们就完全可以组个铁娘子生产队，把这两块地方完全开发出来。”
“那她们不就有稳定经济来源了？不就有钱有粮，可以跟前夫共同抚养小孩了？这不比讨不回的彩礼强？”
因为在座者大多是男人，孙希希的说辞也是针对这拨人的。
跟她平时说话一针见血的风格比起来，这算是相当委婉的了。
事实上在她看来，本地风俗待女人最刻薄的地方，是生怕她们会跟自己的兄弟争夺财产继承权，于是要求妇女出嫁后不得再回娘家居住。
同理，女人要是被丈夫抛弃，也不得继续住在婆家。
也就是说，从女人嫁出去的那天起，她们就已经没有家了。
一旦离婚，她们就只有想办法打打临工维持生计，或是流落街头两条路可选。
她坚持要建铁娘子生产队，不但是为了推进男女同工同酬，同时也是为了让离婚妇女能住进生产队的集体宿舍，有个真正的家。
有家了，她们才有真正意义上的离婚自由权。
子女抚养费这个名目让在座不少人心动起来，都交头接耳商量着什么。
但人们更多的是怀疑。
有位代表就提出了疑问：“孙干事，你为咱公社办了不少实事好事，咱大家伙儿都感激你。可有哪句说哪句，松山坡和涝窝沟那种地方，就连壮劳力都拿它没辄，你说一群娘们儿，她们能干出个什么名堂？”
孙希希胸有成竹：“能。”
她从包里取出一撂农业技术书籍，开始了她的王婆卖瓜式营销模式：“就凭我是农业大学的毕业生，就凭这撂书我全部都已经啃得滚瓜烂熟，就凭知识就是力量！”
知道孙希希是师范大学毕业生的牛书记，握笔的手一僵，可想到头天的经历……
他继续记他的笔记，装作没听见。
——让她自己去接受社会的毒打吧。
孙希希望向社员代表里德高望重的田庆有：“庆有叔，你是大家公认的好把式。我现在请你考考我，让我在大家面前有个展示农学知识的机会。”
她伸手做了个“您请”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