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意

    时日如飞,一晃便是除夕。军中不比别处,戍边的都是些离家多年的汉子,每到阖家团圆的日子,思乡之情最难纾解。白日里比武赛马还能分散些精神,到了晚上,便唯有烈酒可以一解乡愁。

    军中禁酒。北境时有战事,为防达钽骑兵偷袭,镇北军的将士们更是常年不得饮酒。只有除夕之夜,一年一次,因达钽人也讲究逢年不战,这才可以喝个痛快。

    外面北风呼啸滴水成冰,营房里却是一片热火朝天。火炉里的干柴烧得噼啪作响。天一黑将士们就早早聚在一处,插科打诨好不热闹。

    萧弘素不饮酒,但这并不耽误他以水代酒敬镇北军的兄弟们。

    伙夫长一早带人杀猪宰羊,准备了一顿丰盛的年夜饭。待好酒好肉上齐,萧弘起身举起手中酒盏,吵吵嚷嚷的人群便渐渐静了下来。将士们随他举杯。

    “咱们戍边的,日夜守卫在苦寒之地,以身为盾,拒敌于疆土之外,保身后百姓平安。这一年,大家都辛苦了。多的不说。这一杯,敬皇天,敬后土,敬大晏,敬在与不在的弟兄们!”萧弘说着一饮而尽。

    “敬皇天,敬后土,敬大晏,敬在与不在的弟兄们!”将士们高声应和着饮尽杯中的酒。

    韩宗烈敞开嗓门,吆喝道:“今天都放开了喝!”

    人群里有几个扯着嗓子随着吆喝,气氛一下活跃了起来。推杯换盏间,酒气混着烤肉的香味在营房中弥散开来。战场的厮杀仿佛随着醉意加深被逐渐抛至脑后。交谈中,有人提起了远方的老母,有人说起了家中的妻儿,有人想到了年幼的弟妹。酒过三巡,不知是谁醺醺然吼起了军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北方汉子的声音粗犷豪迈。将士们击箸相和,歌声逐渐高昂,如北风袭过草原,久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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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中诏令传至北疆,正是大年初一。诏曰:镇北将军武安侯萧弘安邦护土,屡建奇功,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兹特擢升征北大将军,都督北境诸州诸军事,安危固边,威振夷狄。并着即日入京,册封王爵,钦哉。

    京中派来的钦差从未到过北疆,冻得实在扛不住了,宣完了旨,打恭作揖好一顿恭喜就先行回京了。他一走,哥儿几个赶忙围上来好好琢磨琢磨。

    “这该不会是假的吧?”齐怀安盯着被萧弘随手搁在案上的诏书问。朝廷素来对手握重兵的武将多有提防。前不久听何飞、吕胜他们俩叨咕封王这事儿时他还没放在心上,现在来了诏令,还真有点不大敢信。

    前前后后来来回回看了几遍,薛皓抬手一指,“玉玺加盖,错不了。”

    韩宗耀从他们俩中间挤过去,凑上前使劲嗅了一嗅。

    齐怀安见这架势,疑惑道:“你干啥?”

    “听说圣旨都用龍涎香熏过,“韩宗耀说着又深吸一口气,“我闻闻看看。”

    “你知道龍涎香啥味?”齐怀安问。

    韩宗耀皱了皱鼻子,“不知道,但挺香……”

    “肯定假不了!”韩宗烈说着把弟弟揪回来,“咱将军这两年可是把那达钽王父子俩都给砍了。封王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本朝又不是没封过异姓王。”

    听他这么一说,齐怀安仔细一想,“也是,当初追随太祖皇帝的十大开国元勋就都封了王。”

    “那是死后追封。”薛皓摆了摆手,“那不一样。”

    韩宗烈搓搓下巴,“显宗皇帝不也曾给那伏波将军彭齐尚封了王?”

    “那都一百多年前的事了,后来不是被削藩、抄家、流放路上死得不明不白了嘛。”薛皓说着白了他一眼。

    齐怀安又想了想,“还有代宗皇帝那会儿的金山侯。”话一说完他自己就想起来了,“……第二年就因谋逆之罪被千刀万剐凌迟处死,灭了九族。“

    “让我想想啊……”韩宗耀绞尽脑汁终于又想起来一个,“钦宗皇帝还曾封芮国公为中山王。”

    “我没记错的话,后来应该是因谋刺太子一案遭到连坐、除爵,死于狱中了吧。”薛皓说道。

    韩宗烈掐着手指稍一盘算,“怎么好像……”

    ”不是好像,“薛皓边说边摸了摸后脖颈,”本朝但凡异姓封王就没有活过三年的。”

    韩宗耀浑身一个激灵,“将军,要么咱能不能……不去了?”他说着回头去看萧弘。

    萧弘冲他一笑,“抗旨不尊,罪同欺君。”

    韩宗烈低声骂了句,“他娘的。”

    “随口问候先太后,一样罪同欺君。”萧弘说着看了他一眼。

    韩宗烈一咧嘴,不出声了。

    “行了,”见兄弟几个面有菜色,萧弘低头一笑,“宗烈,准备一下,明日随我进京。剩下你们几个好好看家。”

    “我也跟你去。”齐怀安连忙说道:“万一要是鸿门宴,多我一个,也好照应。”

    萧弘还没来得及答话,又听韩宗耀喊了声,“等…等等……将军你看,我都有老薛高了,是不是也该跟着长点见识了?”

    “说谁矮呢?” 薛皓悄悄踹了他一脚,“将军,还是我陪你去吧。我表舅家的三姨娘的二大爷在京城当差。”

    “表舅家的三姨娘的二大爷?他知道你是谁吗?”韩宗烈忍不住腹诽。

    萧弘轻咳一声,“都跟着我进京,咱不戍边了?”

    几人彼此看了看,“那……他们几个留下。”

    萧弘微微挑眉,看着他们不言不语。每当这种时候,就得看谁最没脸没皮。被他静静看了一会儿,薛皓最先扛不住了,“我听话,我看家。”

    齐怀安紧跟着也败下阵来,“好吧……我也听话,我陪老薛看家。”

    “那…那就……不差我一个了吧?”韩宗耀吭哧半天,心里实在没什么底气。

    萧弘看他一副惨兮兮的模样,心一软,答应道:“行,这次让你跟着。”

    韩宗耀微微一愣,反应了一会儿才回过味来,“真的啊?!”

    萧弘揉了揉他的脑袋,“真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绝不可出尔反尔,言而无信!”韩宗耀激动得两眼放光,“这可是将军你自己说的啊!”

    “嗯。”

    “说好了啊!”

    “好。”

    “不准反悔啊!”

    “行。”

    “那我去准备了啊!”

    “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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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到北境的不过是一纸诏书。然而京中反对封王一事的大有人在。大晏朝中大权旁落已久,要职几乎被士族高门所垄断。昊阳尹氏、昆宁潘氏、济原温氏,作为大晏三大氏族,更是党羽遍布朝堂。其中昊阳尹氏这些年仰仗着丞相尹定坤在朝中势大,党同伐异,只手遮天,连天子都不得不礼让三分。

    皇帝提出为武安侯封王,众人最先攻击的倒不是萧弘的人品、功绩,而是他的出身。武安侯萧弘生于翼州失地,幼年失怙,身世不明,十五岁独自携剑南归,投军入伍。莫说出身微寒,连父母是谁都无迹可寻。这样的出身,封侯已经是超乎寻常的恩典。封王一事一经提出,朝中一片哗然。萧弘不经奏报就斩了潘志平,更加触怒了朝中士族势力。一时之间,上书反对者不计其数。皇帝却一反常态,趁着易储一事尚如利剑高悬,力排众议,坚持己见。作为唯一在世的亲王,魏王沈洵对此事始终未置一词。偶有朝中官员同他说起,他也只答,“圣意难测,不可妄加揣度。”

    沈洵平生喜静,加上双腿不利于行,很少出府走动。入宫面圣,更是能免则免。那日答应了女儿去和皇帝说国子学的事,他一连拖了许多天。还没等他自己去见皇帝,皇帝已命人带来了口谕,请魏王入宫议事。

    年轻时沈洵尚能行走,天气好也会陪着王妃出府转转。王妃尹徽音去世后,他越发不愿出行,连带着腿脚也更加不便了。如今拄了拐杖,还得有人在旁搀扶着才能走动。即使如此,面见帝王,他仍是坚持着,行了跪拜之礼。

    “老五,”沈晟一挥手,“兄弟之间不必多礼,来坐。”

    卢知年连忙扶起沈洵,小心搀着他在皇帝对面坐下。

    沈洵望着两人之间那张小几上的棋局不由苦笑,“臣当陛下有什么要事,难道是招臣来陪着陛下下棋的?”

    沈晟抬手挥退众人,“朕这些天心烦。能说上话的人越来越少了,你又总窝在府里不出来。朕只好让人去叫你了。”

    棋盘上的棋子与他上次入宫时一般无二。这盘棋已经下了很多年了,始终不分输赢。沈洵看着棋局,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丝疲惫,“臣老了,腿脚也不行了。”

    “你比朕还年轻十岁,这就老了?”

    “老了,都记不得这盘棋下到哪了。”沈洵说着依旧在研究面前的棋局。

    “也是,孩子们都长大了。”皇帝微微一笑,眼角堆出一片褶皱,“前几天阿离入宫,朕正忙于国事,没见着她。事后听皇后说,她想入国子学。”

    “是啊。臣正想和陛下说说这事。”

    “阿离也有十八了吧?”

    “是啊……”沈洵说着缓缓抬起头来。

    “老五,女儿大了,不能一味纵着。是时候安排门亲事了。”

    帝王的表情像是寻常人家兄弟之间闲聊家常,沈洵心中却是一沉,脱口说道:“阿离还小。”

    “不小了!不如就由朕做主。”皇帝说着递来一纸诏令,“看看。”

    沈洵打开看了一眼,立马合上,神色早已不复以往的淡定,“陛下,阿离早被臣给宠坏了。在京中顺风顺水的还成天闯祸。这要是……要是……”

    “老五啊…这朝廷是谁当家?”

    “当然是陛下。”

    “朝中军政大权旁落已久。现在打退了达钽人,要是再不做点什么,以后可就不好说了。”沈晟低笑一声,“朕的庄宣公主早已婚配,如今宗室之中,就只有阿离能让朕放心了。”

    “臣当年答应过王妃,要一辈子护着阿离,让阿离留在臣看得见的地方。”事关女儿的未来。沈洵鲜少反驳皇帝,这时却也顾不得了。

    沈晟轻叹一声,手执一子,落在棋盘之中,“老五,你也要让朕放心才行啊。”

    皇帝语气如常,只微微加重了“放心”二字。沈洵望着面前的棋盘久久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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