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

    魏王沈洵先天不足,自幼多病。能娶妻生子,好好生生活到如今这把年纪,按太医令孔德正的说法,该是老天眷顾。他这一辈子求的不多。安稳富足四个字,他最喜欢一个安字。当初皇帝封阿离为长乐郡主,他一直觉得这个封号是极好的。长乐无忧,长乐无极。若无意外,他该就做个闲散王爷,喝喝茶,下下棋,赏赏花,守着一双儿女悠悠度日,再无所求了。

    可就因为一个人,一切平静全都被搅了个乱七八糟。广宁王萧弘,自幼孤苦,少年从军,镇守北境一十一年,军功赫赫,被民间奉为战神。传得神乎其神的人物,全然不似传说中那副青目虬髯的模样。那张脸,多了几分男儿的硬朗,少了些许女子的柔美,余下的,几乎和二十多年前的白马将军虞红莲一模一样。尤其是那双眼睛。沈洵从未想过这世上还会再看到这样一双黑如夜空的眼睛。天子扶他起身的一瞬,旁人或许看不出来,沈洵却看得出皇帝满面极力掩饰的惊愕。红莲虽死,便是无人再提她的姓名,一样无法抹杀关于她的记忆。一国之君,用二十多年时间去遗忘一个人,到头来还是败得彻底。如果这一切都是巧合,他真该叹一句,“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可若一切并非巧合,只怕安稳的日子,就真的要到头了。

    令他忧心的,除却这广宁王的身世,还有皇帝赐婚的旨意。虽猜不到天子接下来会做什么,但若无意外,宫中赐婚的诏令不出几天就会送到府上。阿离若是嫁了,就也彻底搅进了局中。从宫中回府,他一路心神不宁。

    马车在魏王府门前停下。雪天路滑,沈洵每一步都走得分外艰难。魏王府典军陈大勇沉默着如往常一般扶他回了书房。沈洵看了他一眼。他们相识已久了,久到只一眼沈洵就能猜得到他在想什么。在成为魏王府典军陈大勇前,他曾是破虏将军虞红莲帐下亲兵冯奇。他本该在二十多年前随他的将军和他的老伙计们一起死在北疆,却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几经辗转来到临兴,更名改姓,成了陈大勇。而当年那些无人记得的旧事,本该一直埋在他心中,直到许多年后随他一起葬入土里。

    扶沈洵坐下,陈大勇掩好门窗,回身踌躇着问道:“殿下,他会不会是……”他像是已经忍耐了许久,声音压抑得仿佛从门缝里挤进来的风。

    “大勇”,沈洵打断他,“这么多年了,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你心中有数。也许只是巧合罢了!”

    陈大勇狠狠咬着后槽牙不说话。活到了这把年纪,他仍是忘不掉当年那些血与火的记忆。

    “倘若他是呢?”他又问。

    “他如今是手握重兵的广宁王。若他是……莫说皇帝容不得他,当年的事一旦被人知晓,恐怕天下都要为之动荡。”沈洵的声音顿了一下,再开口时,更添了分不易察觉的沉郁,“大勇,我知道你心中有恨。我又何尝不是一样。但你一定要记住,当年的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提了。”

    陈大勇一声不吭地杵在那里,高大的身躯紧绷得像是即将断裂的弓,他苍老的眼中仿佛仍能映出当年无尽的厮杀,还有那场噩梦一般的大火。

    一瞬间,沈洵觉得眼前的人像是又变回了当年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冯奇。

    “大勇!”他又唤了一声。

    终于他的老典军点了点头。沈洵心中稍安,却也忍不住想起年少时在荆州养病的日子。遥远的记忆中有荆州的山,荆州的水,陪在他身边的徽音,还有虞家性情顽劣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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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苍州的时候,萧弘军务繁忙总不得闲,到了京中也是各种事情没完没了。

    入京翌日,一大早便有人登门求见。来人一身灰衣,四旬年纪,一张毫无特色的面庞,不黑不白,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几乎就是泯然于众的最佳写照。

    “白虎门武侯铺铺长姜嘉锵见过广宁王。”灰衣客说着就是一礼。看身形动作,像是行伍多年。再有什么,就瞧不出来了。

    见萧弘一脸不明就里,姜嘉锵从怀中掏出封信函递了上来,“在下家中远房侄女夫家的远房表亲在镇北军中任职。王爷此次入京,他特地写了信来。姜嘉锵仰慕王爷已久,唐突前来拜会,只想为王爷一效犬马之劳。”

    “远房侄女夫家的远房表亲……”韩宗烈小声重复了一遍,心说这都是多远的关系了,还真是什么人都敢来攀附。

    “姓薛。”姜嘉锵忙又添了一句。

    这一说,倒是韩宗耀先反应过来了,“该不会是老薛说过的那个……那个……谁来着?”

    “二大爷。”萧弘打开信,入眼就是薛皓熟悉的字迹。他把信随手递给韩宗烈,让“二大爷”快快免礼。

    韩宗烈看了信,一脸难以置信地把眼前这人上下打量了个遍,“还真有这人啊?!我还以为又是老薛瞎扯的。”

    萧弘这一句“二大爷”把姜嘉锵叫得整个人局促得手足无措了,“这…这这……王爷可别这么叫,在下当不起,实在当不起。您直呼姓名就好。”姜嘉锵说着又一次自报家门,“在下白虎门武侯铺铺长姜嘉锵。”

    这人口音略重,名字里有三个字,但是哪三个字,萧弘没听明白,韩宗烈和韩宗耀也没听明白。

    “姜嘉锵。”显然是知道自个名字绕嘴,姜嘉锵又重复了一遍。

    但是重复了和没重复一样。萧弘只听他“将将将锵锵锵”了一顿,还是没弄清姓甚名谁。再看眉头紧蹙两眼发蒙的韩宗烈、韩宗耀兄弟俩,不用问就知道他俩也是一样。

    “好的,二大爷。”萧弘随意应了一声,“你来得正好,我正有要事想要托付于你。”

    姜嘉锵本来还在纠结这个“二大爷”的称谓。一听说有机会出力,他也不去管那些不紧要的了,忙道:“王爷只管吩咐,在下一定尽力。”

    白虎门武侯铺铺长虽不是什么高职,但巡城、城防都有他一份。对城中情形可谓了若指掌。萧弘说有要事相托,一是想让他帮忙去寻莹儿的下落,另一个,就是要追查山中遇袭的事情。镇北军在京中虽有眼线,却不见得有这武侯铺的铺长熟门熟路,人脉广泛。说起来,薛皓远在苍州,还真是帮上了大忙。

    送走了姜嘉锵,韩宗耀问道,“将军觉得在山中伏击咱们的是什么人?”

    萧弘看了看他们兄弟二人,不答反问:“你们怎么想?”

    “会不会是太子的人?”韩宗烈问。萧弘斩了潘志平,便与太子结下了梁子。当日他执意亲自动手,就是把整件事完全揽在了自己身上。临行前薛皓千叮万嘱,让韩宗烈此行一定要留意太子的动作。遇袭时萧弘也曾说过,这么大的阵仗,主使之人绝非等闲。思前想后,若说谁最可疑,他觉得非太子莫属了。

    “我也觉得是他。”韩宗耀跟着复议,“那潘志平死得半点不冤。凭什么跟咱将军过不去?达钽人大军压境的时候他只帮倒忙,现在祸害起忠良来倒是毫不手软!”

    “的确很有可能是太子。潘志平的事不过是个引子。皇帝为我封王,是为了笼络军权,为易储一事提前打算。若说谁最不想我活着入京,恐怕就是太子殿下了。但也不能完全排除有人从中作梗,以图排除异己,嫁祸东宫。”萧弘说着轻咳了几声,又提醒道:“宗耀,京中人多眼杂,有些话不能乱说。”

    “我知道。”说起此事,韩宗耀憋了一肚子火。这样无徳无能的储君,皇帝若不废了他,还等着亡国灭种吗?

    “你是说……也有可能是尹相?”见萧弘点头,韩宗烈倒是想起一些旧事。前些年有人为了敛财在朝廷派发的军械军备中做了手脚,据查与尹氏有关。萧弘数次上表要求查清主谋,严惩不贷,但此事最终还是不了了之了。为此萧弘也得罪了不少人,在那之后屡遭打压参劾。想到这些,韩宗烈强压着火气说道:“看样子老薛说得没错,这京中还真是遍地豺狼啊!不管是太子还是尹氏,只怕还有后招。将军,这京城太多明枪暗箭,咱们是不是尽早启程回苍州?”

    萧弘抱胸一笑,“昨日刚到临兴,今天就想走了?”

    “我那不是怕出事儿嘛。”韩宗烈脸色一黑,“万一再给咱们来个老虎豹子啥的咋办?”

    “边将入京须有天子诏令。如今想要离京,也得有天子首肯。咱们暂时还走不了。在京城倒不必担心老虎豹子,只是我也不想让咱们兄弟们与豺狼为伍……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让大家行事都小心些。”

    三人正说着,门口一声通禀。萧弘应了声“进。”便见吕胜拿过来厚厚一叠一早收到的拜帖。

    韩宗烈看得眼都直了,“京城的官老爷们还真是会见风使舵啊!感情前些日子为了反对给将军封王唧唧歪歪闹得不可开交的不是他们了?”

    萧弘苦笑着摇了摇头。昨夜一夜没能睡好,清晨的湿冷随风吹进屋里,引得他又是一阵轻咳。接过那叠拜帖,只随手一翻,就看到两个不得了的人物。东宫太子与魏王沈洵。刚刚说起太子,没想到这就来了。以这两人的身份,私下会见权将,可都是冒了不小的风险。如此看来,还真不得不去了。

    韩宗耀边递了杯温茶给他,边忍不住低声抱怨,“昨天咱们才刚入京。天寒地冻走了恁老远的路,途中还遇上了伏击。今天一早就这么多事,还让不让人喘口气了?!”

    “皇帝让我多在京中逛逛,看来不想逛都不行了。”萧弘说着把东宫约见的帖子给两人看了,又对韩宗耀说道:“宗耀,准备一下,明晚跟我去会会太子,也是时候见上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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