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临近三月,气清景明,清明将至。往年到这时节,北地断雪,苍州已经逐渐暖起来了。偏偏今年是个几十年不遇的苦冬。一夜小雪,自城墙上举目四望,入眼皆白。远处的玄水依旧冰封着,没有半点即将春回大地的景象。

    听森河和小绿说,这该是北境这个冬季最后一场雪了。

    找回了小小,众人如释重负,都松了口气。韩宗耀更是抱着小小呜呜噎噎哭了一场,鼻涕眼泪糊了满脸。为免韩将军真的一怒之下把他砍了,这件事情就此略过不提,大家都当这天什么都没发生过,唯有英烈堂中那无数的白幡永远留在了沈郁离的记忆里。

    随萧弘回营后就没再见到过他。那天程老军医的脸色让人忧心,沈郁离想去见他,又怕扰了他休息。明明不久之前还祈望着尽早分道扬镳不要与他有任何关连,现在却有些放心不下了。心绪纷繁尚不及细想,傍晚又再次收到父王的亲笔书信。皇伯父病重不起,朝中动荡。父王一反常态,宁愿她独自流落在外也要在信中再三嘱咐她暂且不要回京,可见京中事态已经是岌岌可危了。她担心不已,却又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深夜难眠,本来想要静静,独自登上苍州城高大的城墙,才发现四周越是安静心里反而越是一团乱麻。北风呼呼一吹,除了冷,还是冷。

    殷忧不能寐,苦此夜难颓。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

    远远有筚篥声传来,悠悠咽咽,苍茫而高远,如风声穿过无边无际的林海雪山。她踏着积雪循声走去,朦胧夜色下,年轻的广宁王披着狐裘大氅独自靠坐在高大的城墙上,修长的剪影被天边那轮弯月笼上了一层银辉。

    那是首陌生的曲子。沈郁离从未听过,却从筚篥声中察觉到一丝悲凉。她远远驻足,只听曲调忽而转高,如鹰啸九天,又霎然而止,紧接着就是一阵难以抑止的闷咳。

    她心中一紧,快步走了过去。

    “萧弘……”

    一声轻唤从身后传来,萧弘勉强平复了呼吸,抬眼只见小公主一双湖水般的眸子溢满了担忧,原来此时此夜并非只有一人难以入眠。

    “睡不着?”他藏起掌心的血色,轻声问她。

    沈郁离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人声音都是哑的,果然是病了。月色映入他眼中,像是有水光浮现,不知是不是又起了热。浓墨般的长发披散着,衬得本就缺少血色的脸庞更白了几分。冷酒激出多日劳心耗神引起的虚火,把之前用药压下去了的旧伤又勾了起来。那日回营时虽已察觉到他不舒服,她却并没想到会这般严重。

    “睡不着?”

    她问了同样的问题。萧弘点点头,淡然一笑。夜色柔和了他的棱角。平日里运筹帷幄杀伐果决的广宁王现在看来完全不像是单手就能撂倒熊的样子。就像是拾到了坠落在茫茫雪原中的孤鹰,她几乎想要抚摸一下他的羽毛。

    “我陪你好不好?”她又问。

    萧弘又点了点头,那双深黑的眼睛深深望进她眼中。沈郁离心中一颤,并不躲闪,径直走到他身旁坐了下来。

    明月西垂,远处的玄水寂静无声。她拉了拉身上的披风,缓缓呼出一口白气。

    “刚刚那首曲子我从未听过。”

    “是北地的离歌。”他说着看向手中的筚篥。

    她随他看去,从竹子的颜色能看得出来年代已久,保养得当,磨得光滑细腻。上面有一块深色的斑痕,颜色像是渗入竹中的血迹,看着让人有些揪心。

    “京中很少听到这般苍凉的曲子。”

    “南山截竹为筚篥。北地军中常有将士们吹奏,廖寄思乡之情。我从军时年纪尚幼,曾有位孟将军待我如兄弟,教会我许多东西。这个也是他教我的。”

    广宁王萧弘十五岁独自携剑南归,投军入伍。这段故事可谓是家喻户晓。她以前从未细想过。十五岁的年龄不过是个孩子,一个人一柄剑穿越草原大漠,还要躲避达钽人的骑兵。那时的少年该是经历了多少的危险和磨难才成长为今日人人传颂的战神。

    “孟将军现在在哪呢?”不知怎的,沈郁离心中有些不祥的预感。

    果然,萧弘沉默片刻,低声说道:“七年前的今日,达钽骑兵犯境,追逐中中箭坠马落入了冰河。”

    沈郁离突然想到,今日也正是二十多年前达钽南侵,翼州城被攻破的日子。他深夜独自一人在此,原是在思念故人。

    “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他说着又有些咳嗽。

    微微蹙起秀丽的眉,沈郁离轻声试探着,“昨天我遇到程老军医了,他看上去像是心情不好。”

    “没事的。”见小公主一脸关切,萧弘笑着宽慰道,“程老只是因为那碗冷酒发了点脾气。”

    实际上程老军医的脾气那是相当的不好。昨日因为那碗冷酒对着他阴阳怪气了小半个时辰,想起来他就头痛。

    “……是不喝,不是不能喝?”想起他说过的话,沈郁离好一阵无语,真是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死鸭子嘴硬的。

    被一碗酒放倒,说实话,挺丢人的。萧弘闷声问:“竹姑娘是特地来笑话我的?”

    他沙哑的声音听起来莫名带着丝委屈,沈郁离有点于心不忍,轻声辩解道:“才没有那么无聊。”

    “今天傍晚又接到了京中来信。”她说着转头去看远处漫无边际的雪原,“父王叮嘱我暂时不要回去。”

    “在担心京中的亲人?”

    “嗯。”

    “你父王不让你回去,定也是想你平安。”萧弘轻声说道,“皇帝这一病不起,如今太子和尹相在暗中争夺对禁军的掌控,分封在各地的皇族也都蠢蠢欲动,怕是很快会有兵乱了。北境虽然临近达钽,但有我镇北军驻守,相较之下,暂时比起京中还更安全一些。”

    “我只恨自己空有安邦之志,真到动荡之时,又什么都做不到。父王和哥哥在京中疲于周旋,而我只能躲在千里之外,作壁上观。”

    “自保有时一样重要。先保重自己,才能有所作为。何况……你怎知自己什么都做不到?”萧弘说着又去看她的眼睛。

    沈郁离脸颊微红,低下头去。这些话她从未与人说过。年少时每每说起国事,说起抱负,招来的都是各种各样的规劝与漠视。她已经记不清曾多少次听过“女子不可参与国事”,“姑娘家不该谈论这些”云云。唯有与他说起时,她全然不必担心嘲讽与轻视。头一次有人将她放在完全平等的位置上,不带偏见地听她说话。

    “一旦发生内乱,镇北军会出兵平乱吗?”她问。依稀记得曾听父王与哥哥说过,北境边军轻易不可擅动,若真要镇北军出兵,那一定是大乱了。

    萧弘微微颔首,“我已命将士们提前开始准备,若有出兵的诏令也能尽快出征。”

    望着他的侧脸,沈郁离心中再次生出一丝不安,“你是大晏的战神。一定会胜的,对吗?”

    “天下哪有什么战神啊。只不过他们争的是千秋霸业,我们争的是生死存亡罢了。”他说着温然一笑,又像是在向她保证,“一定会胜的。”

    生死存亡……让她忧心多日的问题忽然有了答案。沈郁离随着他的视线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忽而明白这战神的头衔是如何来的。战事一起,生灵涂炭。他要争的,是无数百姓的生死存亡,所以不能败,只能胜。

    风小了些,冬夜似乎不那么冷了。

    这场动荡不知最后会如何收场,京中那些争得你死我活的,都是她的血脉至亲。沈郁离面上染上了忧愁,“快到清明了,京中该是已经杨柳青青,春意盎然了。”

    “想家了?”

    “嗯……”她眼中满是落寞,“往年这个时候,我都会随父王和哥哥出城祭奠母妃。”

    萧弘轻咳几声,抬手指向天边的启明星,“年幼时听人说过,世间所有的思念都会化作星光。王妃定然收到了你的思念,晚一些去祭拜也该是无妨的。”

    启明星在天边闪烁着,竟然已近黎明了。

    忽然意识到他在安慰自己,沈郁离心下一动,沉默了片刻,轻声说道:“在京中时,熟悉的人都叫我‘阿离’。”

    “阿离。”萧弘轻声重复着。

    她那被许多人从小叫到大的乳名从他口中脱出,忽然就不一样了。沈郁离轻轻“嗯”了一声,转过身去,耳朵红红的,不知是害羞还是冻的。

    小公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不作声了。雪白的狐裘严严实实裹在她身上,毛绒绒软乎乎的一团,像是只卧在雪原上的雪兔。萧弘想要去看她的眼睛,却又是一阵咳嗽。

    听到声音,沈郁离连忙转身,只见他一手捂着口鼻闷闷咳着,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咳喘,隐忍而克制的样子反而更让人心惊。

    她慌忙帮他拍了拍背,见他呼吸平缓了一些,才收回了手。“是谁刚刚才说过‘先保重自己,才能有所作为。’”

    她声音中明显夹着毫不掩饰的不悦,末了又说:“不舒服还来城墙上吹风,怪不得程老军医冲你发火。再不回去休息,他还得发一顿脾气。”

    “很快就回去,你不告诉他就好。”小公主的火气来得毫无征兆,萧弘看了看她,微微一笑,转头去看远处,“天快亮了,阿离想不想看日出?”

    她这才注意到周围淡薄的晨曦,天地相交的地方不知何时现出了一条亮白。远处有早起的牧民骑马赶着羊群经过,宝蓝色的胡袍在雪地里分外显眼。远远地,她看见那牧民摘下头上的毡帽朝这边挥了挥。

    “那是什么意思?”她有些好奇。

    “那是在和城墙上的守卫打招呼。”他说。

    沈郁离远远招了招手,“我本以为北境民风彪悍又长年征战,不同民族之间关系会颇为紧张。没想到大家相处的都很和睦。”

    “本就都是大晏的子民,出身、族裔并不能代表什么。我营中有胡骑三千。和汉人一样,他们也为守疆护土舍生忘死,流血流汗。”他说着,望向远去的牧民,“自尧舜起,到始皇帝一统六国,再到强汉盛唐,泱泱华夏包罗万象,从来不止一个民族。湖泊可枯,江河可竭,唯有沧海不枯不竭,万古长存,正是因为海纳百川。”

    世间多少人世代奉行的尊卑贵贱在这一刻仿佛毫无意义。“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她轻声叹到,“若是天下人人都懂这个道理,百姓就不用屡受战乱之苦了。”

    “百姓所求的,不过是平安而已。而我们能做的,就是在战火尚未燎原之时将其熄灭。以战止战,虽战可也。”

    沈郁离无声地看着他的侧脸。他像这片土地,广阔坦荡,能容下世间万物。又温暖坚定,可抵挡一切风雨。

    微弱的晨光点亮了无边的原野,她胸中忽然升起一股豪情,“或许将来有一日,我们脚下的土地上会生出一个无比强盛的大国,汉人、胡人、寒族、贵族,全天下所有期盼和平的人们都能安稳而有尊严的活着。”

    “我喜欢你的‘将来’。”萧弘认真说道。

    “可惜只是空想。”她站起身来,伸手向前,仿佛要丈量天地,“这天下实在太大了。”

    “想要握在手中的话,这天下的确是太大了。”萧弘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右眼,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沈郁离释然一笑,双手撑着城墙探出身去。北风吹起她的乌发,初升的朝阳映入她眼中,像是点燃了传说中圣山之巅永不熄灭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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