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衡阳雁,今年又北归。从苍州城高大的城墙上举目望去,近处是漫漫黄沙,远处是茫茫草原,更远处,滔滔玄水、巍巍雪山,千年万载亘古长存。

    春去秋来,这风景萧弘已经看了十一年了。玄水的波涛映照斜阳,远远望去好似一条金色的巨龙盘踞于平衍旷荡的大地之上。苍州城下,一行人的背影渐行渐远,渐不可辨,缓缓融入了眼前广阔无垠的山川河流。

    熟悉的脚步声自身后而来,萧弘并未回头,只轻声说道:“北地的深山中有一种鹿,山民奉之为山神。我年幼时有幸见过一次。它的肩比骆驼还要高,它的角比雄鹰展开的翅膀还要宽阔。”

    沈郁离轻轻呼了口气,一手抱着小白倚在他身旁的城墙上,随之望向远处。那些远行的人中走在最前面的是个只有左臂的汉子。离得虽远,她仍能辨认得清楚。

    “就这么放了?”她问。

    萧弘点头,并不言语。他的视线落在很远的地方,像是在看那几人的背影,又像是在看更远的某处。

    “你想救的人却想杀你。”她的声音散在风里,饱含着许多难以言说的情绪。比起敌人明晃晃的刀枪,自己人的暗箭总是更易伤人。而如今,经历了这些事情,她已经有些难以分辨哪些是敌人,哪些是自己人了。

    “想杀我的不是他们,他们只是想活下去。”萧弘说着转头看向身旁的小公主。几日不见,她怀里的海东青长大了许多,已经像是只成鸟了。见他看过来,它也仰起头,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落雁滩那一场腥风血雨始终让人难以释怀,沈郁离抬头迎上他深邃而坦荡的眸子,心中仍是不忿,“可是他们差一点就成功了。”

    “他们没有成功。”萧弘牵起她的手将她拉近了些,“那黑衣首领说,当初在我们入京途中设伏,一击不成,巫仑崇光便失去了耐性,只给了他们最后两个月时间。没能及时提着我的首级回去复命,他们的族人恐怕都已被杀绝了。”

    一族人的性命就在别人一念之间灰飞烟灭,无足轻重一般。那些为了保全族人性命而不择手段的杀手其实也如蝼蚁,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沈郁离闻言黯然垂首。世道残酷如此,让人心底发凉。

    “但是他们还活着。”萧弘的声音依旧温暖,“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替他们的族人看到收复失土的那一天。”

    两人相视不语,却都在想那日那黑衣首领的话。“王师北定,又要等到何年何月?!”到时会否已经太迟太迟了?

    君子量不极,胸吞百川流。当年贞曜先生在《赠裴枢端公》一诗中曾写下这样的句子。沈郁离轻声叹道:“天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想到遇袭那天在月下的湖畔听她讲过的故事,萧弘牵起唇角,“不是大怪兽吗?”

    听他这么说,沈郁离实在有些怀疑,“你该不会是只听到了开头,没听到结尾吧?”

    果然他一脸茫然,“后边讲了什么?”

    “后边啊……”沈郁离摇摇头故意卖了个关子,“不告诉你!”

    小公主故弄玄虚的样子像是只老神在在的狐狸。萧弘不由一笑,站起身来。大量失血后身体尚未完全恢复,时而还会有些晕眩。见他不经意间甩甩头按住额角,沈郁离又紧张起来,“伤刚好些就跑到城墙上来吹风,也不怕程老再给你甩脸色。”

    她的脸颊离他极近,夕阳暖黄色的光线下几乎能看清皮肤上细微柔软的绒毛。那一日在遍地狼尸和鲜血中相拥的时候,她也是离他这般近的。

    “阿离,”萧弘忽而轻声说道,“我身边的人总是离我越近就越危险。”

    他的语气中有一丝极难察觉的落寂。沈郁离微微有些恼了,也不答话,只托起小白给他看,“你看,它换完毛了。是不是很漂亮?刚开始养的时候,它凶得很,动不动就要咬人。磬儿总说要把它丢出去,免得伤了我,可是……我喜欢。”

    “我喜欢,谁都管不着。”她说着扬眉看了过来,一头绸缎似的秀发被风吹起,在她身后打了个转,像是起伏不断的海浪。

    沈郁离从小就率性任意惯了,谁都拿她没办法。这脾气在京中已经出了名,她却全然都不在意。

    看着她意气飞扬的脸庞,萧弘心中一动,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也越发温柔起来。

    “京中是不是又有什么消息了?”沈郁离问。他独自来城墙上吹风,猜也猜得到,定是有什么烦心的事情。她其实也是一样。虽然暂时填补上了军费的空缺,但想到京中的事态,沈郁离实在心中难安,这才抱着小白到城墙上散心。

    小公主料事如神,营中一早接到诏令,的确出了件大事。萧弘剑眉微敛,沉声说道:“镇守西南的济阳公余敬恩反了。”

    乍一听说此事,沈郁离不禁愕然。没想到京城未乱,却是济阳公余敬恩最先坐不住了。

    那日沈行谨奉父命离京前往乐郊调查暴乱。他前脚刚走,朝中就得到消息,皇帝久病,镇守西南的济阳公余敬恩假借入京探病之名,纠集二十万大军正向临兴而来。

    正如皇后尹舒华所担心的,皇帝病重的消息一经传出,分封于各地的王侯纷纷蠢蠢欲动。余敬恩曾是晋王的麾下大将。当年晋王与还是齐王的沈晟争夺皇位,重利相诱之下,余敬恩叛离晋王,归顺于沈晟。沈晟登基即位后派遣余敬恩镇守西南边陲,并将唯一的女儿庄宣公主嫁给了他。然而西南蛮荒,不仅酷热多雨,山谷丛林中还瘴气弥漫,遍是蛇虫鼠蚁。余敬恩自认曾为助天子夺位立下过汗马功劳,对此安排一直颇多不满。也是因此,他与庄宣公主成婚后两人关系始终不睦。

    余敬恩是久历沙场的老将。如今他率领大军由西南直奔皇城而来,闻得消息,朝中一片慌乱。大晏正逢多事之秋。皇帝重病未愈,乐郊的瘟疫爆乱尚未平定,此时济阳公余敬恩又反了,满朝文武竟无退兵之良策。这节骨眼上,镇守京畿的兵马是万万不可擅动的。经过数次朝议,只得令广宁王萧弘率领镇北军南下平乱。

    “庄宣姐姐现在如何?”沈郁离问。虽分别已久,庄宣公主在年幼之时与她是两小无猜的玩伴。当初皇帝令庄宣公主出降济阳公余敬恩就是为防他生出异心。如今济阳公反了,庄宣公主的处境实在堪忧。

    萧弘摇了摇头,“京中诏令命我率军南下平叛,并没有提及庄宣公主。”

    这消息来得突然,沈郁离急着问:“你要出征?何时走?”

    “很快。我已让将士们做了些准备,预计后日即可出发。”兵贵神速,凡有战事,萧弘从不拖延。此次南下路途遥远,速战速决则牵连越少,越少不必要的牺牲。可分别还是来得太快了。

    “这么快。”身体还没恢复他就又要率军南下,沈郁离一颗心都提了起来,担忧之余,声音里也多了一份惆怅,“京中可还有其他消息?”

    萧弘再次摇头,“我安插于京中的眼线已经数日没有传来消息,恐怕是出了问题。”

    若真如此,京中怕是很快也要乱了。但此时消息一断,镇北军就像缺了只眼睛,一旦京城有事,也无法及时得知。深深的不祥之感萦绕在心头,沈郁离沉思片刻,只听萧弘又说道:“我已经另外派人前往京城,一切顺利的话,再过几日,应该会有消息。”

    她担忧道:“如果京中生乱,定会有重兵封城。届时你的人恐怕入城都难,又怎能探到朝中的消息?”

    她担心的也正是他所担心的。然而京城山高水远,鞭长莫及。萧弘现在能做的也只有尽力而为。

    短暂的沉默后沈郁离忽然轻声说道:“我该回去了。”

    萧弘一怔,随即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握住她手腕的五指微微收拢,急道:“阿离,如今京中的形势已是箭在弦上,一触即发。你此时回京实在太过冒险了。”

    “我知道。”若非如此,父王也不会在信中再三嘱咐,让她不要回去了。却也正是因为京中风雨将至,她才更要回去。沈郁离认真说道:“当年二王夺嫡,京中大乱,数万百姓惨遭波及,御街铺地的青石板上溅满鲜血,直到三个月后才冲刷干净。国都一乱,朝局必乱。朝局一乱,则江山不稳。到时不知又将有多少百姓死于战火。我回去,不会有人阻拦我入城,至少我可以设法把京中的消息传出来。”

    “可这太危险了!”极力克制的担忧使得他深黑的瞳仁染上了阴霾。京中的情报关系重大,但萧弘并不想让她前去冒险。

    “大晏皇族世代为百姓奉养,自该为百姓、为社稷赴汤蹈火,绝没有袖手旁观,独善其身的道理。你与将士们护国护民浴血疆场。我也一样有必须要做的事,必须要奔赴的险境。”

    苍州天高云阔,每到夕阳西斜,天边的云霞如火烧血染,壮美而绚烂。一行归雁远远飞过,宛如一幅绝美的山水画卷。

    “这天下不该如此。”沈郁离说着举目看向远方,“天祈末年龙城之乱后,高祖皇帝自晏平郡举兵而得天下,建元太宁,定国大晏。晏,天清也,通‘安’。青天白日之下,该是人人都能安居之地。该是不需要舍弃良知也能活下来的地方。唯有如此,才不负此国号。我能做的,或许微乎其微,然而飞蛾扑火也好,蚍蜉撼树也罢,明知可为而不为,于我,与死无异。”

    平静的语气,诉说的却是矢志不渝的决心。萧弘心头一震,明白小公主心意已决,再劝阻也是毫无意义。

    “既然阿离心意已决,我马上便让人准备车马行装。不过……临行前,我想再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

    “去放鹰。”萧弘抚摸了一下她怀中海东青的后颈。小白扑扇着翅膀回应着,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不知不觉中它已渐渐长大,已经可以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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