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鹰

    京城路远,突然决定回去,准备车马行装也需一日时间。也是因此,沈郁离得了一日空闲。她这一走,镇北军苍州大营的小学堂里就没了教书先生。虽说这份差事本就是临时被拉来帮忙的,她却也为此考虑了许多。军营之中主要是以教将士们识字为主,教书的先生其实并不需要才高八斗博古通今。与其再费心思另聘他人,倒不如直接从军中选用能读会写之人任教。如此一来,既方便管理,又省了麻烦。她与萧弘商议过此事,又将这些日子所教的内容大致整理了出来以供参考,一天时间忙忙碌碌就过了大半。午后韩宗耀小将军突然过来找她,说是有个意外之喜。

    那日在落雁滩遇袭时她那匹白玉骢受了惊,眨眼之间就跑了个没影。本以为跑丢了,肯定再也找不回来了,谁知临近回京这天它竟然自己溜达着回到了营中。这马看着漂亮,可是危急关头弃主而去,实在太不像话。韩宗耀对相马一事略有心得,有模有样的绕着白玉骢打量了一圈,说它可能就是胆儿太小,脑子也不灵光,外加跟她不熟,遇上危险光顾着自个跑了。沈郁离气得将它好一顿数落,但这马毕竟是自己选的,还是萧弘送给她的,就算是匹蠢马吧,数落归数落,真要让她换一匹,她也不舍得。于是乎,等萧弘忙完了军务来找她时,只见小公主一手持萝卜,一手持马鞭,正对着白玉骢威逼利诱,“要赏要罚自己看着办吧!以后还跑不跑了?”海东青小白站在院子里那株胡杨树上边晒着太阳边歪头看着,不时梳理一下自己的羽毛。

    午后的阳光透过树的枝桠为她披了一层柔软的金色,看上去暖融融的。从第一次带她登上苍州城高大的城墙,到如今命人为她准备行装,小公主来到北境不过两个月光景,却像是已经过了许久。明日之后,这方属于她的小院也将要空下来了。

    “阿离。”萧弘静静看了一会儿,出声唤道。

    沈郁离闻声抬起头来,冲他一笑。

    萧弘走过来拍了拍白玉骢的背脊,将一个长形的盒子递给她,“给你的,看看合不合适。”

    他难得的没有着甲,一身墨蓝衬得周身的气度比平日还要沉静内敛了些。接过礼物,沈郁离先是一喜,随即意识到这真的是即将分别了,动作又微微一顿,眼中的神采也黯淡了下去。她不想他察觉,掩饰着低头打开了礼盒,只见盒子里是副做工精美的护具。

    “这样小白就可以站在你的肩膀或者手臂上。”萧弘解释道。

    两个月一晃而过,小白已经从刚被捡到时那一团灰扑扑的小毛球长成了威风凛凛的海东青。都已经是只快要能飞的鹰了,总不能一直像只小母鸡一样被人揣在怀里抱来抱去。萧弘看在眼里,特地命工匠为她制了套护具。

    沈郁离恍然大悟,没想到他天天忙着军务,还会细心地想到这些。取出来仔细端详,那护腕上有镇北军的白马纹章,看样子像是军中的匠人做的。她试了一下,尺寸丝毫不差,十分合适。

    大概是听到萧弘提到它的名字,白色的海东青好奇地抻着脖子望了过来。沈郁离转身走到胡杨树下喊了声“小白!”它抖了抖浑身的羽毛,利落的跳上她的小臂,展开双翼扑扇了几下,一副振翅欲飞的模样。

    “真聪明!”沈郁离边夸边伸手抚摸它脑后的羽毛,心中还是有几分顾虑,“它还从来没有飞过。”

    “它已经可以飞了,只是没有成鸟在它身边教它飞。”萧弘说着也摸了摸小白的后颈。

    “那怎么办?”沈郁离问。

    “你教它。”萧弘答道。

    “我又不是鸟,怎么教它飞?”

    “随我来就知道了。时间尚早,还能再陪你看一看草原。”

    “好!”沈郁离闻言一笑,转身牵起白玉骢的缰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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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境地势平坦,地广人稀,草原无边无际,既有想象中属于东海的浩瀚飘渺,也有诗文中描绘的属于雪域高原的空旷壮美,没有宫墙,没有壁垒,一切尽在眼前,坦荡而开阔。两人打马出营,一路向着西北策马奔驰,直到日头渐斜,行至一处山崖,才勒缰驻马。

    “来。”萧弘说着向她伸出手来。

    他牵着她的手走近崖边,自悬崖之上举目望去,天地更加舒展了。几场春雨过后,草原上开出了大片大片的花海。微风一过,吹来一阵沁人心肺的芬芳。天地间仿佛除了彼此就唯有眼前的青空、草原、雪山和随风流动的云。

    “苍州草原绵延数百里,虽然是苦寒之地,却也是无数人世代繁衍生息的热土。每年这个时候,就是草原最美的时候。”萧弘说着转头看了过来。

    深吸一口风中的花香,沈郁离由衷地赞叹道:“看惯了京城的雾锁烟迷,杨柳依依,我竟不知世间还有如此壮美的春色。”

    小白自她肩上展开翅膀,迎风清啸一声。

    “它准备好了。”萧弘看了看它,“海东青喜欢在悬崖峭壁上筑巢。待幼鸟长到能飞的时候,雌鸟会将幼鸟从悬崖上推下去。它们就是这样学会飞的。”

    “你是说,从这里……”沈郁离探着头向下看了一眼,又连忙退了回来。这高度实在让人心惊。

    “它身边没有成鸟。要想教它学会飞,需要从这里把它扔下去。”萧弘说道。

    “它不会摔下去吗?”她担忧地问。

    “不会的。你把它养得很好,很健壮。”

    “我还会再见到它吗?”

    “一定会的。”

    犹豫片刻,沈郁离最终鼓起了勇气向前一步,双手捧着小白走向悬崖边。她本以为萧弘会说点什么给她鼓励,或是告诉她该何时放手。他却只是安静的站在一旁看着。手中的海东青羽毛雪白,眼睛清亮锐利,的确是只鹰的样子了。听森河说过,鹰如果不能飞就活不长久。可要从悬崖峭壁上亲手把它扔下去,她又实在很难下定决心。山风呼啸,她心跳得厉害,在崖边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直到身体开始有些发麻的刹那,才突然松开了双手。雪白的海东青直直掉了下去。她连忙探头去看,只见它在下坠中展开羽翼,迎风而上,向远处飞去,最终化成天际的一个小点,没入云中。

    “它会飞了!”她惊喜地叫道。惊喜过后却是失落。她觉得小白可能不会回来了。

    “我们等它一会儿。”萧弘轻声说道。

    注视着天边小白消失的方向,沈郁离好奇地问:“你以前养过海东青?”她觉得他一定是养过,才对这鸟如此熟悉。

    “年少时养过一只,和它很像。”

    “飞走了吗?”她之前并没有听他提起过。

    萧弘摇了摇头,“它随我去了战场,被流矢射中,坠了下来。”

    一瞬间,她脑海中仿佛看到了那个画面,灰暗的天幕下,俯冲的海东青被流矢射穿胸膛,从高空坠落。这画面让她背脊发凉。仿佛坠落在战场上的不是那只海东青,而是站在她眼前的这个男人。她拉住他的手腕轻轻晃了晃,低下头不再作声。

    萧弘回握住她的手安慰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小公主缓缓呼了口气,将额头抵在他的胸口,仍是不声不响。萧弘环抱住她纤细的身体。两人就像当初在那遍地狼尸和鲜血的荒林中一样相拥着沉默了良久。忽闻一声鹰啸从遥远的高空传来,沈郁离听到萧弘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耳边说道:“它回来了。”

    她抬头去看,碧空之上,雪白的海东青盘旋翱翔。它果然是回来了。

    萧弘拉起她的手,声音中隐约多了些不易察觉的微澜。“既然回来了,就是认定了你。一生一世,生死相随。从此以往,你所在之处,便是故乡。”

    她忽而湿润了眼眸,随他轻声重复道:“一生一世,从此以往。”

    小白终于得以自由翱翔于青空之上,久久盘旋着不肯落下。天际逐渐泛起昏黄。明日一别死生难料,他们甚至不能向彼此承诺太多。萧弘温然一笑,俯下身来,在夕阳的光晕中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沈郁离微微一怔,搂住他的腰,去看他的眼睛。那双深黑的眸子里满是令人心颤的温柔,看得久了,心脏都会难以抑制的疼痛。她垂下眼睫,再次埋首在他胸前,听着耳边沉稳的心跳,只想要这一刻更久一些,再更久一些。

    然而日升月落,星霜荏苒,分别之日终究还是会到来。翌日清晨又下起了小雨。朦胧之中一片薄雾从地面升腾而起。晨风吹过,带出丝丝缕缕的凉意。

    送她回京的车马已安排好了。镇北军出征的队伍也已准备停当。北地的风、北地的雪、平沙大漠、万里草原,还有这里的人们,太多的割舍不下和难以忘怀只能全都留在心底。

    一早别过了姑娘们,沈郁离带着磬儿走出小院,萧弘已在等她。他身后站着个双十年华的女子,容貌衣着皆不打眼。

    “这位是我军中唯一的女间者。”萧弘说着抬手示意,“阿离,京中的情形如今已是难以预料,你此时回去定是危险重重。我昨日急召她回来,希望能让她跟在你身边,多一个照应,也多一重保障。”

    那女子随即向她抱拳一礼,“董妙珠见过公主。”

    为免引人生疑,小公主来过北境的事情不可轻易让人知晓,因此萧弘不能派兵一路护送她回京。董妙珠精明干练,身手了得,扮作她身边的婢女不易被人觉察。经过再三考虑,萧弘觉得也只有她是护卫阿离回京的最佳人选。

    沈郁离静静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女子。既然知道她的身份,必是萧弘的亲信。虽说表面看不出什么过人之处,但萧弘特地将她召回,必定有他的道理。于是沈郁离也不推辞,只道了句“如此,有劳了。”董妙珠俯身一拜,走过来退至她身后。只片刻功夫,浑身的气质就陡然变了。再看她姿态举止,已是一派娴静温和,倒真像是京中名门望族府中的婢女模样。

    萧弘又将一封密信交给了她,“这里面有一块令牌和一张名单。我虽未曾久居京中,但在临兴也有几个信得过的朋友,如有需要,阿离可以持我令牌找他们相助。”

    “还有这个。”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条银链,链子上坠着一只雪白尖利的兽牙。

    沈郁离接过来端详了一下,“这是什么?”

    “狼王之牙。”萧弘说着一笑,“北地习俗,杀第一匹狼,是一定要取颗狼牙留念的。”

    “你特地让人去取来的?”

    见他点头,沈郁离戚戚然将信和狼牙收好。想到那日仅凭一柄匕首杀了狼王,她仍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我也有东西给你。”说着,她拉起他的手,将那日从集市上买来的琥珀放进他的手中。“那天在集市上刚好看到这个。以前听人说过,琥珀的香气可以安神静气,缓解头痛。”

    放入掌心的琥珀色泽金黄,触手生温,隐隐散发着松香。左眼失明后萧弘常常头痛,这事他从未说过,本以为没人察觉,却不知她是怎样知道的。

    “我还会再见到你吗?”她轻声问道。

    “一定会的。”他的声音微微一顿,又抱了抱她,“还记得我在悬崖上说过的话吗?”

    “嗯。”沈郁离轻声应道。一生一世,从此以往,如何能忘。

    “答应我,好好保重自己。”他的手还是有些冷。虽有齐怀安带回来的那株疗伤圣药,他的身体依旧恢复得颇为缓慢。程老军医说是大量失血的缘故,不好好养一段时间很难恢复如初。可战事不能拖延。济阳公余敬恩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此次假借入京探病之名挥师北上,定是早已做足了准备。镇北军出兵平叛,注定要有一番苦战。一想起这些,她就止不住担心。

    “你也一样。”萧弘点头一笑,将琥珀收入怀中,再次好好看了看眼前的小公主,牵着她的手将她送上了回京的马车。

    将士们出征在即,沈郁离本以为自己会走得无声无息,却没想到临行之时他们会夹道相送。马车行过,她掀开车窗上的竹帘探头去看。身穿玄甲的镇北军将士们肃立于道路两旁,她的那群学生们在营门外拉起了条幅,右书:“师恩似海,诲人不倦。”左书:“一日为师,终身为娘。”

    看到“为娘”二字,沈郁离一口气没能喘匀呛得她自己好一顿猛咳,终于挥挥衣袖,拉上了竹帘。山遥水远,迢迢千里。马车渐行渐远,缓缓淡出了众人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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