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郁离回到京中的时间其实比萧弘估计的要早了三天。她担心京中生变，一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紧赶慢赶才在宫变翌日赶回临兴。

    马车一路毫无阻碍径直入了宫城，等到车轮停下的时候，她们已经到了建宁宫外。

    “请公主下车吧。”

    陌生的声音再次从马车外传来。董妙珠先一步拉起竹帘向外看了一眼。见周围都是披甲挎刀的禁军，她又状似惊恐地向后缩了缩，转身扶小公主踩着侍卫端来的车凳下了马车。

    建宁宫是帝王寝宫，也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沈郁离自小常入宫陪姨母同住，每次也都会来建宁宫给皇帝请安。这里的一草一木，她早就熟悉了。年幼时，每次她来，皇帝都会让人去取她喜欢的水晶桂花糕、牛乳雪花酪，待她就如寻常人家的伯父关爱侄女一般。犹记得六岁那年她初读了《论语》，还曾问过皇帝，是否做天子的都得是尧、舜那样的圣人。当时皇帝先是一怔，随即大笑，笑着笑着，神色就变得她看不懂了。至于后来还说了什么，她早已全都记不清了。

    眼前的建宁宫几乎与她记忆中的一丝不变，宫外的禁军却比平常多了数倍。抬眼望去，每一张脸都陌生得很。

    “公主请随老奴来。”

    那老宦官说着提起宫灯走在前面引路。建宁宫中的长明灯火不知为何熄灭了大半。天色晚了，宫灯随着那人的脚步摇摇晃晃，在建宁宫外的白玉石阶上映出明明暗暗的影子。沈郁离抬头看了看天边最后那抹血红的霞光，转身随他走入了建宁宫中。

    彤云密布，阴风瑟瑟，像是要下雨了。

    建宁宫中比往日要昏暗得多。早已有人在等她了。随着脚步由远及近，那人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只见他身形极瘦，像是撑不起身上华丽的锦袍，过于苍白的脸上仿佛厚厚地敷了粉，嘴唇却又红得如同涂了胭脂。不出所料，正是东宫太子沈德启。

    沈郁离停下脚步盈盈一拜，“太子哥哥。”

    “长乐回来了。”见她来了，沈德启笑面相迎。多日不见，他身上添了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让她既觉得熟悉又觉得陌生。

    身边的亲人和长辈大多都叫她“阿离”，只有沈德启喜欢叫她“长乐”。哪怕如今她已不再是长乐郡主了，沈德启却依旧习惯这样叫她。沈郁离也如往昔般称他“太子哥哥”。口中这样叫着，她心中却无比清晰的意识到，眼前的人早已不是年少懵懂时陪她捉迷藏的那个沉默的青年了。

    人心易变，险于山川，难于知天。

    “离京这么久，长乐都去哪了？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沈德启仿佛只是随口询问，沈郁离便也随意答道：“京中太闷，我四处走了走，玩够了，自然就回来了。”

    沈德启闻言笑道：“还是妹妹潇洒，一不高兴说走就走，旁人羡慕不来。”说完他又问道：“长乐还没回过王府？”

    “皇伯父想要见我，自然不能让他老人家久等。”说着，沈郁离向寝宫方向望了一眼，“听说我父王也在宫中？”

    “皇叔的确是在宫中。”沈德启说完神色微微一变，像是斟酌了一下，“不过……他和父皇现在都不在此处。”

    沈郁离纤长的睫毛微不可察地忽扇了一下，顺着他的话头问了下去,“怎会不在？皇伯父不是要见我吗？”

    “请你入宫，其实并不是父皇的意思。”

    “那么……便是太子哥哥的意思了？”

    沈德启不着痕迹地将她打量了一番。沈郁离骨子里特立独行，却生了一副看似玉软花柔的容貌。这一问，似乎像是知道些什么，又仿佛只是随口一说，倒让他有些看不穿了。

    他不欲在她一个小姑娘身上多费时间，一不做二不休，直言道：“长乐，太子哥哥要反了。”

    沈郁离倒是真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闻言微微一怔，只轻轻“哦”了一声。

    “你不意外？”沈德启问。

    “回来前听说皇伯父突然病重，我就想，大晏的天怕是要变了。”这时再硬装出一副大吃一惊的模样反而显得刻意，沈郁离说着抬头看他，神色倒是颇为坦荡。

    沈德启万万没想到在他眼中一向天真任性恣意妄为的小长乐会说这话，顿了一顿，又笑道：“怪不得常听父皇夸你聪明。长乐果然是聪明。”

    若是京中生变，她定会被带入宫中，作为要挟她父王的筹码。沈郁离早已猜到此节。然而沈德启的态度，却让她觉得他将她骗进宫来似乎还有别的企图。

    “太子哥哥为何想见我？”她问。

    沈德启略一沉吟，并不直说，只道：“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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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望楼位于皇宫西北角，是整座宫城的最高处。靖德末年迁都临兴时，名动天下的风水术士青玄子曾断言说在此处建楼，楼不倒，便可保社稷长盛不衰。因此皇帝特令修建此楼，并将历代皇室宗亲的牌位、画像供奉于此，当年曾随高祖皇帝南征北战的泰阿剑也被悬挂于楼中。每每望见此楼，沈郁离总觉得当年皇帝定是也曾想过收复失土的。

    离得越近，风中的血腥气便越发浓重。北望楼四周围满了禁军。为首那人四旬年纪，身形算不得高，却也孔武有力。沈郁离对他并不熟悉，但叫得上名号，正是左骁卫将军冯元靖。

    大晏禁军分为龙威、神武二军。龙威军守卫宫城，神武军护卫京师，沿袭前朝旧制，共分为十二卫，分别由龙威将军与神武将军统领。表面上看，龙威军护卫皇宫，算得上皇家近卫，于天子而言至关重要，然而神武军护卫整座都城，兵力实际上要远胜于龙威军。北境军情告急，潘志平奉旨率军增援时所带的那十万兵马便是从神武军中抽调出来的。眼前这位左骁卫将军冯元靖正是神武将军王虎臣的属下。

    见沈德启带着沈郁离过来，冯元靖与同样候在此处的东宫舍人陆简平一同上前见礼。他们的目光并未在沈郁离身上停驻多久。大厦将倾之时，在大多数人眼中，就算贵为皇族，她也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女子罢了。

    天已经彻底黑了。月亮和星光透不过厚厚的云层。禁军点燃了火把照明。沈德启阴郁的双眼在火光下隐隐泛起一丝琥珀色。

    “长乐可否帮太子哥哥一个忙？”他说着，看了过来。

    “太子哥哥想要我做什么？”沈郁离问。

    “父皇不愿见我，让孙鹤行封锁了北望楼。这样僵持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长乐妹妹可否进去帮我劝劝？”沈德启说着令人取来了笔墨，“只要父皇写一道退位诏书，这所有的事情就算都了结了。”

    直到此时，沈德启的态度仍然是温和的。沈郁离从这只言片语中大概猜到了现今的情形。沈德启带兵逼宫，却没料到一直护卫在天子身边的北辰卫统领孙鹤行及时发现宫中情况有异，率领北辰卫杀出一条血路，护着皇帝逃入了北望楼中。若是别处，只要带兵攻进去便好。北望楼却是个极为特殊的地方。那里关系国运，又供奉着历代皇室宗亲，不可损毁，楼中亦不可见血光杀戮。与皇帝一样，沈德启极为迷信这些，就算是逼宫夺位，他也还是有所顾忌。

    北望楼是坚石所造，坚不可摧。孙鹤行的人从里面将唯一的出口一堵。除非火攻，否则就几乎是铜墙铁壁一般，无处下手。沈德启几次命人靠近，都被楼中的北辰卫当场射杀了。他需要一个人替他传话，其实并非一定要沈郁离来不可。只是她刚好此时回京，而她的身份，又的确是再合适不过了。

    “如果皇伯父不写呢？”她问。

    “早晚是要写的。北望楼中没水没粮，难不成要耗到渴死饿死？”

    他虽是这么说，沈郁离却知道他不可能拖到那个时候。兵贵拙速，不尚巧迟。速则乘机，迟则生变。于太子而言，今日之事一旦失败就是万劫不复，怎么可能如此僵持下去。

    风中的血腥味挥之不去。闪烁不断的火光映出白玉石板上大片大片暗沉的血迹。沈郁离无法确定哪些血都是谁的。

    沈德启沉吟片刻，像是在问她，又像是自言自语，“何况……事到如今这皇位还能传给谁呢？”

    他说着，颇具深意地朝那些禁军之中看了一眼。夜色昏沉，沈郁离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注意到那边放着一方石墩，石墩之上放置着两个白色的圆盘。远远的，依稀可以辨认出那盘中之物的轮廓。那是两颗头颅。离她远的那颗看不清楚。离她近些的那颗双眼微张，灰白的嘴唇也微微开启着，仿佛在说“阿离，跑啊！快跑啊！！”那是二皇子沈德均的头颅。

    “德均哥哥……”沈郁离喃喃道。胃中像是被利器猛烈的翻搅了一遍，她一瞬间脸上血色尽失，再也忍耐不住，转过身去掩唇呕吐了起来。

    董妙珠连忙扶住她颤抖的身子，拢起她垂落的头发，伸手在她背上轻轻拍打着。

    “莫怪太子哥哥无情。”沈德启又转头向她，“这储君的位置并非是我自己争来的。身为太子如果不能登上皇位会是什么下场，不必我说，你也清楚。从父皇提出易储那一刻起，我与他就注定只有一人能活。”

    远处一道电光直直劈开夜幕，雷声滚滚随后而至，雨点砸了下来。沈德启的声音沉得像是一团化不开的浓墨，“二皇子沈德均犯上作乱谋害天子，已经伏诛。父皇本就病重，遭此劫难，再难理政。就此退位，也好颐养天年。”

    三言两语颠倒黑白，谋朝篡位的罪魁祸首摇身一变就成了护国有功之人，连这皇位也来得名正言顺了。

    雨势不大，北望楼前的血迹被雨水冲散，肆意流淌着，像是要汇成一条暗红色的溪流。陆简平唤人过来为沈德启撑伞。其他人只是无声矗立着，仿若无知无觉的石像。

    董妙珠轻声唤了声“公主。”沈郁离沉默着没有回应，纤细的身体却逐渐停止了颤抖。她向前走了几步，像是要确定自己看到的，过了片刻才又说道：“我要见我父王和哥哥。”

    “皇叔也在北望楼中。长乐想见就去见吧 。”沈德启说着示意身旁的宫人将盛着笔墨的玉盘交给她。

    沈郁离接过玉盘，却仍不走。

    陆简平催促道：“公主快去吧。”

    沈郁离并不理会他，只对沈德启说道：“还请太子哥哥答应我一事。”

    “你说。”

    “我若拿到陛下退位的诏书，我父兄、皇后、皇伯父，还有这里所有的人……”

    不待她说完，沈德启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开口应允道：“妹妹放心，只要你拿到诏书就不会再有人死了。”

    沈郁离点了点头，又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踏着地面上的雨水和血迹向北望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