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乱

    嘉定四年三月,济阳公余敬恩趁天子病重之际于西南起兵,假借入京探病之名挥师北上。同年四月初三,太子沈德启于京都临兴举兵而反,策动宫变。史称嘉定之乱。

    永安公主沈郁离从苍州返京,回到临兴那日正是四月初四,宫变翌日。

    如她所料,城门处有重兵守卫。守城的禁军见是永安公主回京,并未阻拦她们入城。马车驶开的间隙,沈郁离看到那城门守将急急令人唤来了亲兵。可想而知,她回京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入宫中了。

    进了城,马车沿着御街缓缓向魏王府驶去。黄昏将至,正是一天之中众人返家的时候。平日里人来人往的街巷间一片寂静。既不见车马,也看不到行人。空空荡荡,还未入夜,便透出几分森森鬼气。死寂之中,唯有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嗒嗒声清晰可辨。透过竹帘的缝隙,隐隐可以看到街角的矮墙上溅着成片深褐色的污迹,那颜色像极了干涸的血。

    京中恐已生变,王府怕是也不安全了。沈郁离心知情况不妙,连忙让宋磬儿独自去找司无忧。荣昌商号的产业遍布大江南北,在京城内外有数家商铺,人脉财力都不容小觑。司大小姐随商队回来后这段时间都在京中,有什么风吹草动,她定然也知道一些,应能帮得上忙。

    磬儿前脚刚走,她们的马车就被人拦住了去路。沈郁离正要询问车夫为何停下,却听一个尖细而陌生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奉皇帝口谕,恭请永安公主入宫。”

    尚未回到王府,这便就有人来请她入宫了,还真是好快的动作。沈郁离拉开掩住车窗的竹帘向外看了一眼。自幼常出入宫中,帝后二人身边的人她都十分熟悉,眼前这位看样子有五旬年纪,虽是宫中內侍的打扮,她却从未见过。他身后的禁军更是陌生得很。

    “陛下要见我?”她表面上不动声色,只以寻常语气询问道。

    “是。”那人应着,躬身又是一礼,“公主离京多日,陛下和皇后殿下都十分惦念。”

    沈郁离又问:“听闻陛下有恙,如今可是大好了?”

    “陛下已康复了。”那人答道。

    “那便太好了。”沈郁离若有所思般点了点头,“远道回京风尘仆仆,如此面圣不合于礼,还请容我回府更衣洗漱,随后便来。”说着便要放下竹帘。

    那人大约没料到她会推延,显然慌了下神,急忙道:“天色已晚,陛下急着要见公主,还请公主莫要让陛下多等,即刻就随老奴入宫吧。”

    “王府已经离得不远了,耽误不了多久。离家多时,我总该回去向父王交代一声再走。”沈郁离说着抬头张望了一眼,故意让自己的语气中透出丝似有似无的不耐烦。魏王府已经近在咫尺,再过一个转角就可以看见正门。这人诸般阻扰,她不由担心府里可能出事了。

    “魏王殿下也在宫中。”那人匆忙说道。听她一再说要回府,他果然更加急切了起来。

    沈郁离长睫低垂,神色微微一顿,“我父王在宫中?”

    那人像是忽然意识到说错了什么,短促地应了声“是”便不愿再说更多,只催促道:“公主快随老奴来吧。”

    董妙珠在马车内向她摇了摇头,伸手去摸藏在座位底下的短剑。作为镇北军中唯一的女间者,董妙珠就像是一缕无色无味的轻烟,又像是个无声无息的影子,仿佛出现在哪里都不突兀,也不会引起过多的关注。但她直觉极为敏锐,任何风吹草动都无法逃脱她的眼睛。见那宦官身后的禁军将手搭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即便不知内情,她也嗅到了危险的气味。

    沈郁离向她递了个眼神,淡然一笑,又转向那名内侍,不动声色道:“如此,便劳烦公公了。”

    若要破局,唯有入局。董妙珠想要阻拦她入宫,自然是为了她的安全。可是既已决定回来,又如何能在此时退却?此局不得不入。既然如此,不如坦然赴之。

    见她神色,董妙珠便明白小公主是决意要舍身赴险了。想起临行前萧弘的嘱咐,她别无他法,只得松开了已经握在手中的剑柄,低眉顺眼地继续扮作婢女模样,紧跟在她身后走出马车,上了宫中的车驾。

    随着一声“起驾。”车轮碌碌,沿着空荡荡的御街一路向西,直朝宫中而去。九重宫阙巍巍矗立于御街尽头,宫墙之后,天边一片彤云似火,仿佛将要烧尽一切。

    ---

    孟津地处临兴西南,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正是阻拦叛军北上的绝佳地点。镇北军自苍州挥师南下,为了能将济阳公余敬恩的大军阻截于此,唯有一路猛赶。接连数日车马劳顿,为免兵马疲惫影响战力,临近孟津地界萧弘便让大军早早扎营,养精蓄锐,以备与敌军一战。

    安排好扎营的事,齐怀安找到萧弘时他正靠在战车旁休息。

    “将军。”齐怀安远远喊了一声,走到近处才发现他好像是在出神。

    听到怀安叫他,萧弘眨眨眼抬头看了过来。从苍州到孟津千里迢迢,将士们都难免困乏,萧弘重伤后还未完全恢复就领兵南下,除了战事,还要担心京中的情形,行军途中一连数日不得休息,一来二去,硬是把头痛的毛病熬得一日比一日更加严重了。他一向性子刚强,再多不适咬咬牙也都能强忍下来。可这头痛实在磨人,加上偶尔的晕眩,就算他再能忍,脸色终究是骗不了人的。

    “不舒服?”齐怀安边问边打量他的脸色。其他人只当他是重伤后尚未恢复,齐怀安却知道落雁滩一战后他身体已是大不如前。偏偏萧弘又是个极为隐忍的性子,有什么也就默默忍着,从来不说。若不是自己跟来,估计旁人三五天都看不出什么。

    萧弘摇了摇头,撑着身旁的战车站起身来。短暂的休息让他感觉好了些,可起身的动作却又让晕眩骤然加剧起来。

    合上双眼忍过这一瞬,萧弘再睁眼时只见怀安满脸担忧地盯着自己。

    “没事,有点累了。”萧弘说着胡乱揉了揉他那张俊脸,“别瞎操心,你鼻子都快怼到我脸上了。”

    齐怀安神色一囧,向后退了半尺。

    “找我有事?”萧弘问。

    “是程老找你。”齐怀安说着还是不大放心,“营帐已经搭好了,你都几天没好好歇歇了,先去休息吧。”

    萧弘点了点头。他也实在累了。中军大帐就在不远,他和怀安刚一走入,迎面就是一股浓重的药味。这药味又辛又苦,浓的就像是一堵有形的墙,萧弘一头撞上,只觉得鼻腔里满满都是苦味,直苦得脑子都发麻了。军帐里东西不多,一眼扫去,就看到了案头那碗黑乎乎冒着热气的药。不必多说,程老找他,估计就是为了这个。

    萧弘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齐怀安看在眼里,剑眉一挑,心说这拒绝的态度实在有些过于明显了吧。

    以前从来没人准备蜜枣、果脯这类东西的时候,萧弘也能咬牙把程老的药给硬咽下去。可一旦习惯了有蜜枣、果脯的日子,程老的配方就显得尤其难以下咽了。这事他绝对不会亲口承认,可这一路上已经忍了好多天了,看着那浓墨一般的药汁,萧弘终于忍不住问道:“我都快被程老腌入味了,这药到底还得喝多久?”

    “程老不是说了嘛,他是大夫,咱都不懂。让你喝,你就喝。”齐怀安说着又忧心道,“这济阳公余敬恩反的真不是时候。程老本来就说那毒一时半会很难彻底根除,让你再多静养几天,结果他这一反,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了。”

    “要是造反还管别人方不方便,那他还反个什么?”萧弘闻言一笑,宽慰道:“别听程老成天危言耸听,有你拿回来那株神药,早就没事了。”

    听他提起那药,齐怀安却又皱起了眉头,“沙艾尔说那株什么什么兔子的是他们族里的疗伤圣药,吹得神乎其神的,也没见真有什么奇效。”

    “又不是起死回生的仙丹,还要什么奇效?她肯给你,已经很够意思了。”他说着语气微微一顿,“沙艾尔从来不做亏本交易,这次怎么这么大方?她为难你没有?”

    真是怕问什么还就偏偏问什么。齐怀安从入军营那天就跟在萧弘身边,从来不会对他说谎,听他一问,立时就哑了,推说“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转身就想开溜。

    见他这般反应,萧弘一把将他扯住,正色道:“沙艾尔跟你开了什么条件?”

    这下是真的瞒不住了。齐怀安无奈之下只得合盘托出。听他说了来龙去脉,萧弘问:“拿命换?谁的命?”

    齐怀安半天吐出两个字,“没说……”

    “没说?!”

    这件事若是没人知道,那就是齐怀安欠了沙艾尔一条命。可现在萧弘知道了,事情就变成了他萧弘欠了沙艾尔一条命,而且还不知是谁的命。身边弟兄几个,最让人放心的除了老薛就是怀安了。老薛镇定睿智,怀安心思缜密。也是因此,萧弘奉诏入京时才会留下他们两个看家。实在没有想到,平时那么靠谱的人竟然也能捅这样的娄子。

    “当时没想那么多。”齐怀安越说越是心虚。

    猜到怀安那时肯定也是急坏了,萧弘便也不忍再多苛责。事已至此,这件事只能等回到北境以后再说。看了怀安一眼,他又叮嘱道:“以后无论再怎么急也不能什么都答应别人。”

    齐怀安“嗯”了一声,指了指那碗药,“拿命换的呢。哥,你赶快喝吧。”

    萧弘一阵心塞,端起药碗认命灌了两口。还没等他把药喝完,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奏报,“将军,有紧急军情!”

    斥候来报,前方发现叛军行进时车马留下的痕迹,大约只比镇北军提前了一天左右路程。然而依照灶迹估算,只有大概十万人马。

    萧弘连忙命人将韩宗烈、韩宗耀兄弟俩也请到中军帐中。待众人到齐,他把军情消息大致交代了一下,说道:“看样子敌军是兵分两路了。”

    韩宗烈搓了搓下巴,站起来看着挂在帐中的與图研究了片刻,“咱们要是急行军去追,应该能赶在孟津城之前追上他们。不过……这余敬恩也算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了,肯定不是个好对付的。他这十万兵马在咱们东边,那另外的都去哪了?”

    “我猜可能在这附近。”萧弘指了指與图西边的梁门关一带,又向东移至京都临兴的位置,“既然要反,余敬恩最终的目的必是攻入京师。但是如今有咱们加入战局,他定不敢冒进。既然如此,便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设法让咱们滞留在此地,要么先解决咱们。济阳公的兵力在我军之上,很可能会仗着兵力优势给咱们来个合围。”

    齐怀安若有所思,“东有孟津城,西有梁门关。他兵分两路,前军在东,后军在西,咱们若是追击前军,他后军推进,正好前后夹击。”

    “恐怕不只如此。”萧弘说着又指向與图上梁门关的位置,“梁门关的守将郭猛曾在西南军中任职,与济阳公余敬恩有些渊源。若是余敬恩大军兵临城下,他极有可能不战而降。咱们如果攻击后军,也会被阻在梁门关。到时他前军回援,一样能围了咱们。”

    韩宗耀看着與图直挠脑袋,“前也不行,后也不行……将军,那咱们怎么办?”

    这一问正问到点子上了。萧弘沉思片刻,说道:“占据主动,将计就计,咱们就趁着他兵分两路,逐个击破。”

    “只要他们一动起来,便会暴露行踪。”他说着指向與图上的一点,“从咱们所处的位置去孟津要途径长云山。怀安,明日你我率主力大军前推八十里,引敌方后军追击。宗烈、宗耀,你们兄弟二人领五千玄水铁骑趁敌军移动的间隙绕到他们后方。长云山山坳、峡谷众多。咱们就利用这一带的地形,在空流谷将他们一举歼灭。”

    齐怀安、韩宗烈等三人闻言同声应道:“是,末将领命。”

    萧弘又道:“这一战必须赶在敌军前锋回援前速战速决。临兴尚有三十万大军驻守,且城墙高大坚固。只要此战我军能胜,余敬恩只余一半兵力,极难攻入京城。到时他若放弃京城,撤往西南。只要咱们日夜兼程的追赶,定能在敌军到达泷城之前赶上。到时咱们以玄水铁骑在他行军途中不断袭扰,使其疲惫,再一举将其拿下。”

    “就知道将军什么时候都有办法!”韩宗烈说着拍了拍弟弟,“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准备。”

    天色不早了,议完正事,萧弘又嘱咐了句“一切小心。”等弟兄们散了,他从腰间取出阿离临走时送他的那块琥珀,轻轻摩挲着,再次看向帐中那幅舆图。琥珀散发着淡淡的松香,多少安抚了他脑中的刺痛。萧弘的视线从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缓缓移至临兴,最终停留在那里。若是估计得不错,这时候,小公主该是已经回到京中了。

新书推荐: 星际第一鬼屋 如何避免天人五衰 退圈后,她回快乐老家了[玄学] 荒原女巫被施以爱意魔咒 拯救末世,我是认真的 财神庙里长跪不起 你怎么总是看不见我 习惯挣扎 我等你 甜蜜的齿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