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望海

    安德鲁做了一个梦。

    不像她来到这里后做的梦一样,都加了一层过曝滤镜,或是蒙着一层揭不开的薄纱,而是像那次梦见高考一样身临其境的真实。

    她梦见学校飘拂的柳枝条,熹微晨照里的湖光,简陋沉静的石桥,和褪色的老旧教学楼,轮廓朦胧的层叠远山。

    她没有梦见任何人。

    高考那段时间是阴天,偶尔下些小雨。因此明明是六月,天却暗得早了些。总是灰蒙蒙的。

    梦里的天和高考时一样。

    她就站在生活了三年的地方。那三年明明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又好像已经隔了千山万水。

    那是她的回忆里最浓墨重彩的三年,最大原因是刚过去不久,记忆还深。

    她躺在湿润的草地上,在昏沉树影下闭上眼睛。旁边是已经搬空的教室,头顶是被葱茏树木遮掩的靛青色的天。

    她厌倦了三年的四角天空。

    她感觉仿佛漂浮起来,可以乘风归去的时候,无数的鸦青羽毛恶狠狠地朝她扑过来,掩埋了她。

    窒息感让她惊醒,喉咙里发出难听的气声。

    安德鲁愣神了很久,她不知道为什么愣神。她对当下身处的陌生环境,自己身上的陌生衣物,还有自己顶着的陌生发型,都漠不关心。

    她眼眶干涩,只是露出来的手脚冰凉,鼻尖也冰凉。

    她吸了吸鼻子,心想可能有些受凉。然后才意识到她或许应该冷静一下。

    但是她从来不擅长放过自己。同时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人。

    她浑身湿透了,没有立刻站起来,只因为冷而顺手牵了牵长裙摆白色的荷叶边,不明白为什么手指无意识的痉挛抽搐,像潮水未褪又涨,一阵接一阵的钝痛。

    “终于醒了。”

    湿冷浸透了骨髓。安德鲁昏昏沉沉地点了点脑袋,不是回应那个女声,而是仿佛脑袋太沉,已经承受不住重量。

    安德鲁眼前有白光在闪,再也看不清什么,耳边却真的有潮水涨落声,让人不由自主地神经松弛。

    卡琳勒看着她,不明白神明为何宽恕了这个异教徒。

    她不详。黑发黑眼,联合了那个暗黑生物,给萨特莱特带去了诸多不幸。

    如果不是神不认可任何人自行决断他人的生命,卡琳勒会毫不犹豫地亲手掐断她的脖子。

    卡琳勒把沙滩上湿漉漉的人提起来,再次扔进水里。

    弥望海被萨特莱特人称为可以“漂向天国的海洋”。

    能净化她污黑的心灵,不洁的肉身。

    满是海水腥味的液体关入口鼻,安德鲁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

    哪怕看起来有些无济于事。

    弥望海无边无际,安德鲁在里面太渺小。

    它的浪花轻易地把她握在手心玩弄。安德鲁在想象自己肺部的空隙一点点被液体侵占浸泡。

    有些黏腻。

    她的思维不着边际发散。

    海水倒灌进身体里,凉得能把人冻僵。

    它有魔法。让人在反抗和屈从之间选择后者。最后甚至不知道到底是被它威吓,还是被它蛊惑。

    在安德鲁施下法术自救前,卡琳勒把她从弥望海中打捞起起。

    “你的生命由神赋予,你的命运由神掌控。”

    “你的一切都归属于神明,你有什么资格再作他想?”

    安德鲁脑子嗡嗡地响,卡琳勒的声音在里面不合时宜地宣示存在感。

    “不要背叛恩赐你一切的神。”

    安德鲁很像她的世界里,被摔在案板上待杀的鱼。

    海水都变成了针,刺进她的皮肤里,不放过每一个毛孔。

    卡琳勒不明白,神为什么还要救她。她没有选择圣水池“净化”安德鲁,而是弥望海。

    她发誓她没有,也不会质疑神的一切,但也对安德鲁没有一点好印象。

    最后当然只有异教徒遭殃了。理所当然。

    卡琳勒用光明术把安德鲁困在一个透明球里,与她同在的还有弥望海腥腻的海水。

    她躺在水面上,脸上黏着湿漉漉的发丝,脸色惨白惨白的,像水鬼,还是不好看的那一类。

    巨大的水球里,装着一个漂在水面,不省人事,分不清是人是鬼的生物。很有怪异物种大赏的感觉了。

    墨丘利尔正在阅览上交的名册。

    贝彻丝带人到萨特莱特西部平乱那次,那里的叛逆者都早有准备,并且几乎是拼死一搏。神界损失的人员比预想要多太多。

    他长睫缓缓一垂,眸色黯淡下去。

    不是为了共事者的死去哀伤,捍卫神界的尊严而死,是每一个神界人员的职责所在,荣幸之至。

    西部的叛乱,有不对劲的地方。

    还有普罗米。他最担心的。

    墨丘利尔总能隐隐感知到另外两个人的状态,普罗米和贝彻丝也一样。但现在,他某天心悸了一瞬过后,即使有意地感应,结果总是石沉大海,丁点感觉也无。

    他多希望自己连贝彻丝也感觉不到,那样他还可以告诉自己是光明术退步了——哪怕这是他最讨厌发生的事,没有之一。

    贝彻丝还带着人在萨特莱特做清扫,挖地三尺,不放过一个叛逆者。在她发现前,墨丘利尔并不想让她分心。

    他察觉到了结界的异动,反应飞快地念了诀感应情况,避免打草惊蛇。

    卡琳勒给墨丘利尔传了信。墨丘利尔随手抓起琉璃质地的花盏里一枝细细的英灵藤,甩向面前的白色字符,藤条带起的圣水穿透了字符。

    墨丘利尔紧锁眉头。

    字符不住地散发出似乎源源不断的白光。不敢想象,对方的光明术有多么精湛,光明之力有多么强大。

    字符的白光带着冷意,如同卡琳勒这个人一样目中无人。

    卡琳勒是个不折不扣的无礼之辈。她从不把墨丘利尔等人放在眼里,有人传言她甚至根本不相信墨丘利尔他们是神子。

    她从最近的一批圣殿骑士中,通过层层遴选,毫不费力地脱颖而出。

    至于一个萨特莱特西部籍籍无名的平民,要付出多少汗水,才能成为圣殿骑士,又是彷如无稽之谈一般的事。她做到了,并且做得精彩万分,远远不止于此。

    所以当卡琳勒毫不避讳地表现出,想要成为神殿骑士的野心时,几乎没有人嘲笑她。她那令人胆寒的意志力和内驱力,让那些质疑者,竞争者都不得不噤声。

    她的虔爱,忠诚和信仰都无可非议。

    正因如此,墨丘利尔对卡琳勒更多的是视而不见。哪怕她的态度并不算不出格。

    但是这次不一样。墨丘利尔从结界感应到了别的脏东西。

    卡琳勒到了很快到了圣水池边,正要把水球沉进去。

    圣水池底的水笼里,异教徒和反叛者,脏东西就该待在一起。

    “卡琳勒,你在干什么?”

    墨丘利尔看清了水球里生死未卜的人,不详的感觉涌上心头,就像以前见到她的每一次一样。

    这是安德鲁,或许也是辛格德。他听普罗米解释过,但他或许从没能分清。

    墨丘利尔不喜欢她,从第一眼开始。与个人好恶无关。

    “父神只让你净化她,这是怎么回事?”

    父神两个字一出,卡琳勒的脸上又浮现过明显的嗤之以鼻,就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只是这一次更加明显。

    “父神?墨丘利尔,你又来了。”

    “别说笑了,墨丘利尔。你们三神子之一的普罗米已经被神审判,在萨特莱特大陆上,那个强盛的克波国国王,贵族和皇亲国戚,一双双眼睛的注目下。那可真是颜面尽失!倘若他真的是神子,则是对吾神莫大的羞辱!”

    “插手下界的事情,打着□□头在克波国招摇,和这个卑贱的异教徒简直没有两样。还插手了克波国的事务,甚至随着自己意愿就杀了人!......”

    墨丘利尔说不出一个字来,他只听见审判这个词,萦绕不去。然后他努力回想普罗米的一切,还有神的一切,想抓到什么漏洞,最后逃避承认,这或许就是真相。关于普罗米。

    他说不出来没有关系,卡琳勒并不想放过他,她还没有开始指控墨丘利尔和贝彻丝失职的罪过。

    水球炸开了,不带一点声响地,安然地爆发开来,连水花都没有溅起来。

    她状态如何,本来也无人过问。于是巧妙地顺理成章,她的爆发也安安静静。

    是临死前的幻觉和回光返照。而安德鲁以为自己又做了一个并不算长的梦。像一面薄如蝉翼的纱,轻柔得她握不住。

    梦里有温暖和煦的冬阳,有宽阔的洁白软床,有多大她记不清了,或许也没有注意。只记得似乎没能看见边际。

    她靠在小王子的身边打盹,浅眠对她第一次这样友好温和。

    好像漫长得如同她来到这个光怪陆离世界加起来的日月,又好像短暂得只有她高三时一次趴在桌上的午眠。

    他不紧不慢地撑起身子。他要离开。安德鲁上前握住他的手。

    他没有挣脱她,尽管这很容易。

    挽留已经要耗尽全力,再没有多的力气了。

    她懂事得太过,不习惯给人添麻烦。独立到孑然一身。请求都太生疏,连遮挽的底气都是他潜移默化过去的,否则她只会打落牙齿和血吞,若无其事也一声不吭。

    在所有途径她命运的稀稀落落的人里,他是特别的。他对待她是特别的。他在她心里是特别的。

    “该醒来了。”

    他的尾音像轻声叹息,又像缥缈空茫的佛音。

    安德鲁仰头望向那张怎么看也看不清的脸,黑发蓝眸和金发金瞳不期然地模糊变换着。

    她从梦境抽离。

    她催生着体内快要殆尽的灵力,无疑是给火星扇风。期望它燃烧,却不如人意地灭了下去。

    弥望海......净化......

    那不如用光明术。

    不用冥思苦想,她很快就闪过这个念头。开始让这副由光明神亲手铸就的神圣躯体发挥作用。

    安德鲁一次又一次地默念着,放松身体与光明术共鸣,同时生疏地催动着光明之力。哪怕她根本不确定自己有没有那种东西。

    在她成功调动一点点光明之力后,那根被她收在怀里的红绳,上面的珠子悄无声息地闪了一下。没有人注意到。

    与此同时,弥望海的海水不再让她痛不堪言,她只感觉到丝丝缕缕的光明之力涌入身体。

    安德鲁却察觉到了这异动,但她甚至没有时间去回想有关那位将军的任何记忆。只是在无动于衷的麻木里,有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鼻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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