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度罪辈,吾复何虑

    在这里,人死之后,更多的是肉身沉腐,灵魂也随之慢慢消散。

    无论如何,人都会消亡。只有独一无二的神不会。

    他们之所以是亡灵,是因为灵魂沾染了黑暗和邪恶,归不成故乡。

    一开始在安德鲁眼里,他们口中的净化就是杀光亡灵荒野所有生灵。如果她没有来到这个鬼地方,创世神就准备这样净化辛格德。她自认为理解得没错。

    她以为祂想要踏平亡灵荒野,但在丹文眼里,他们公义仁慈的神明可不是这么认为的。

    她看着毫无知觉、在自己面前晃荡的亡灵发愁。

    他们是死过一次的,留下的灵魂大多残缺不全,即使灵魂完整,也意识混沌浑浑噩噩,算不上活。

    她就是屠遍亡灵荒野又怎么样,他们本来就已经都死过一次,不该继续活。

    站在高处向下看的时候,只凭着自己心中的是非好恶来决定下面的命运。

    跟她以前世界里的富贵显荣随心所欲地欺凌他人,跟创世神指尖翻覆间玩弄众生,也没有什么区别。怯者愤怒抽刀向更弱者而已。

    传说地藏王菩萨曾立下誓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度尽众生,方证菩提。

    纠缠他们到这个地方来的,是他们的宿业恶障。

    一切众生未解脱者,性识无定。

    恶习结业。善习结果。为善为恶。逐境而生。

    安德鲁于是盘腿坐下,阖上双眼。

    繁杂的纹路一点点爬满亡灵荒野的土地,散出柔和莹润的光芒。

    法阵和法术的效用根据她的心性改变,早就已经被她化为己用,不再只是这个世界的东西。换句话说,不再只是因为神而存在的东西。已经超出神的控制了。

    纹路蔓延过亡灵荒野的每一寸,越往外,安德鲁越发现驱动力量困难。

    灼烧感从器官到四肢,一开始只是感到全身滚烫,后来灼伤般的痛感就在五脏六腑生出来,全被一件件扔进火里一样。

    轮转五道。暂无休息。动经尘劫。迷惑障难。如鱼游网。将是长流。脱入暂出。又复遭网。

    长痛不如短痛。

    光明之力不要钱地往外散,与此同时她皮肤上慢慢出现红色的裂纹,整个人如同不断被灌入了熔岩,现在要爆开。

    安德鲁一边崩开掌心还没有愈合的伤疤,握拳挤出几滴血来镇住场,一边在心里默默地问候创世神。因为她突然想到,她要是体力衰竭晕死在这里,谁把她带回神界?她不会被遗忘到死吧?

    她的身体是神明的作品,所以才敢以一人之力拿光明之力给亡灵荒野改命,才敢拿自己骨头和血在暗无天日,光明之力稀少的亡灵荒野塑人,不怕他在重新生长出身体的过程中被亡灵荒野的黑暗侵染。

    安德鲁双手结了个印,叠了个法术避免自己真的爆体而亡,虽然很明显效果就那样。她走神地想,这个过程好比她把自己全身的自由水都挤出去了,结合水短时间转变不成自由水,挤不出来,再挤就连着组织和血肉一起被挤出去了。

    身上盔甲被她的法术冲破了,连布料也被过高的体温灼烧得坑坑洼洼。她是没有想到这身盔甲最后不是保护她,而是保护周围的亡灵不被她波及。

    归功于她长时间的浅眠成疾和警戒心,安德鲁失去意识的时候,朦朦胧胧地仍然感觉有东西围着自己,紧接着自己好像被移动了。

    似乎是好奇的,不带恶意。

    她继续昏迷着,不是因为察觉到暂时没有威胁安心,而是挣扎半天想要醒来无果。身体已经严重透支了。

    昏迷前一刻,她想,还是不亏。她的法术又该有不小的进步了。

    亡灵荒野被她以一己之力,改造成了能吸纳、产生光明之力的地方。

    亡灵因为她的法术恢复了意识,各自默然许久后,把她移到亡灵荒野和萨特莱特的交界,如果不是无法离开亡灵荒野,他们或许有的会坚持把她送回神界。

    如果是换了墨丘利尔或者贝彻丝,甚至普罗米或埃洛塔去处理这件事,他们会屠尽这些亡灵。

    创世神垂眸,目光地落在躺在地上,力竭到昏死的人身上,轻轻慢慢抬指,金色流光从指尖倾泻,一些涌入她的身体里,一些把她轻柔地包裹住。

    灵力几乎散尽。

    少了两根肋骨。

    祂制定法则,构造万物,维持公序,不会关注除此之外的其他任何事情。

    祂知道祂所建立的这个世界里发生的一切,仅仅是知道,像一条条胶卷不断放入祂的记忆一角,祂随时可以精确地取出其中一段。

    绝大多数祂不想取的时候,它们只是存在而已,不被冲洗,对祂没有半点影响。

    又一次救治她破碎的躯体,这次祂取出一段记忆。

    祂看她的双眼怎么爬满血丝,看祂怎么咬破自己的嘴唇,看祂怎么生生拆下自己的两根肋骨,看她怎么倒在地上不自觉地全身发抖。

    造物是神的特权,她越俎代庖,所以注定要付出高昂的代价。

    如果她没有多此一举,就不会又被祂从亡灵荒野灰溜溜地捡回来。

    这个异教徒和死在普罗米手下的那个人关系怎么样,祂不能更清楚。

    就已经可以做到这种地步了?

    这么愿意?

    安德鲁再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和头昏脑涨巧妙地同时登门拜访她的大脑。

    不知今夕何夕。

    视线彻底清晰后,安德鲁一个激灵,撑着地面起身,透过周身的金色流光,看向把自己从阎罗殿捞出来的神祇。

    重回神界的第一次正式“见面”。上一次,安德鲁并没有看清祂的脸。神祇......一如既往,神情都一成不变。

    除了眼下多了一道尾指长的伤疤。

    正常人脸上有伤,都会引起别人的疑惑,更何况他是神,无坚不摧的神。

    安德鲁怔了怔,情不自禁地说:“您......您的脸......”

    隔着一层流转的金色,她的眼神里不加掩饰的复杂感情,也直白得让人想要躲开。

    祂收回神力,淡淡看她一眼。

    明明祂看不透自己在想什么,安德鲁看向祂的背影,摸了摸自己的脸。

    偏偏有种心思都被拉到明面上剖解的感觉。

    再加上那张脸,那双眼睛,她和兰阿相处过,按理应该免疫,她却只敢眯起眼看。

    浅色长睫下掩着金瞳里的鎏光像阳光下的琉璃,又要更冷,更圣洁不可攀折,反射出昳丽的光彩。

    怎么敢隐瞒欺骗?恨不得马上为祂去死,甘之如饴。

    眼下的一抹没有丝毫愈合迹象的伤疤,把神明从神坛上拉了下来。

    安德鲁总结:神颜,战损。

    容色摄人,惊心动魄。

    安德鲁不等祂说话,先发制人:“吾神,我办的事,您还满意吗?”

    安德鲁不求祂回答。

    她只需要一意孤行。祂不阻挠,就是默认了。

    她盯着祂,一字一顿,字正腔圆地念着母语:“广度罪辈,吾复何虑。”

    她教过兰阿古文。他学什么都只用一遍,教过他几篇必背文言文,再给他念古文,他就能逐字逐句翻译得八九不离十,不会有比他更聪明的学生。

    祂能感受到她没有掩饰过的紧张,祂以为这是她和兰阿私下约定的别人听不懂的暗号。

    上首无动于衷,安德鲁失望得有些难过,慢慢垂下的眼也没能挡住她懒得遮掩的情绪。

    这失望不仅仅是因为祂没有回应。

    安德鲁解释:“这是我那个世界的一种语言,我教过兰阿,他一定能听懂。”如果他听到了的话。

    “没关系。”

    不知道她到底在安慰谁。

    “您不懂,我再教您一遍。同样的知识,重复的时候会有熟悉感,能唤醒他的记忆,安抚你们灵魂之间的冲突。”她胡编乱扯,祂知道不是。

    根本不需要这么麻烦,她一靠近,他就变得平和而安静。哪怕她只是被刺棘草划出轻伤,他就在祂体内暴动不已。

    安德鲁牵起新换裙摆的荷叶边,给她的神祇行礼。

    从祂的角度,能看见她低下的头颅,后脑一尾由粗及细的麻花辫,一直坠到腰下。

    姿态是前所未有的恬雅娴静。

    带着微不可察,却符合她年纪的忐忑。

    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她还没满十八,和露可差不多大。

    如果她没有很不幸,现在她该在阶梯教室里听课,宿舍里躺尸,图书馆里自习,喜欢的社团里参加活动,挽着同学结伴去食堂,路上讨论这顿吃什么,要不要去超市买东西。

    “现在,请允许我来服侍您。”

    这一刻,终于和祂的梦境不期然地重合。

    就是这样。祂想。

    神明漫不经心。

    哪怕是假装的,又怎么样?她的演技拙劣到令人发笑,该要祂如何心甘情愿地落入圈套?

    预知未来是祂的能力,即使没有梦境。自从她来到这里,祂几乎不再做预知未来的梦,梦里也只有一个场景。祂预知的能力也不断减弱,到现在,祂几乎已经失去了这项能力。

    祂不以为意,就像祂此刻目光落在下面物品一样任人摆布的安德鲁身上。

    从她到来这个世界开始,命运不再掌握在创世神手里。

    祂全知全能,高高挂起的时候,命运只是祂放在手心里把弄的一个玩意。

    她来了,这个既恶也善,时愚蠢时聪明,又平庸又极端的怪人,把祂也带到了命运的天平上去。

    可惜无人知晓。千金难买早知道。

    什么命运,什么未来。如果让她知道什么预知,什么天平,她会哈哈大笑。

    带到了命运的天平上去?

    她要做的还远不止于此。

    她要拉祂下那百丈高的神坛,拖祂在泥潭里滚上一圈又一圈,踩祂让祂跟这污泥相亲相爱,永世不得翻身。

    【*“广度罪辈,吾复何虑”,借用《地藏经》段落,本章还有其他借用的地方。

    *怯者愤怒抽刀更弱者出自《华盖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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