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心无愧

    顶着一头乱发,安德鲁面无表情地坐在床上。

    要问她怎么醒的,有人在攻结界,她还能继续安然睡下去?

    安德鲁随手拢了拢衣领,摸两下抚平几处皱褶,把头发往后薅几把,手上没数,应该勉强不算太邋遢。

    她手没放下来,闯入者就已经站在她的房门外。埃洛塔那个残血,真是半点指望不上。

    资历太浅的光明骑士看着她只能用凌乱一词概括的背影,喉头如哽,嵌在脸上的冷硬面具一下子僵化。

    身后一只娇软的手仅仅柔柔地搭在他臂上坚硬的金甲上,就足以拉住他。

    他心里没有半点感激,强忍下去的恶心感又蠢蠢欲动。

    “安,你还好么?”

    “难道你不知道?”

    “别这样,安。”少女哀求道,“我很难过。”

    安德鲁仿佛没有听到,继续说:“维律克,贝彻丝,卡琳勒,多雅,林修...... ”她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数,“只少不多。”

    “看,我还忘了最重要的,我自己。”

    安德鲁佩服地鼓起掌。

    从他的角度看,只有一个背影。但萧索已经不言而喻。

    腹中翻涌的恶心感,对自己,对丽兹,也对她。

    她的陨落如此明显,以至于安德鲁本人都能感受到。类比“虎落平阳”。

    虚弱地背对着他们,坐在床上的她,在新锐的光明骑士面前,失去强大实力的光环,再不凡的气势也是虚张声势。

    一颗被顶礼膜拜的明光石、圣水晶,变得黯淡无光,追捧者恼怒而去,或者落井下石,似乎也很常见。

    他听见了自己的名字那一刻,依然萌生一种,在这样情况下,还能听见这个声音念一次自己的名字,也算光荣的念头。

    始作俑者完全没感觉。她喉咙很干,嘴里一股涩味儿,也就能撑这几句,小公主再唧歪一轮她就接不下去了。

    没办法,这会儿装不下去,她朝床头蹭过去,伸手摸着,期望能出现万中的那个一的幸运,让她摸到好心的哪个神仆提前准备好的水。

    “林修,”安德鲁在心里一拍脑袋,这不是有现成的人用吗。她高低也是进过神宫的身份,使唤个光明骑士,合理。

    从最终评估能否通过光明骑士选拔的审考官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都没有这时候的喑哑嗓音听着更飘忽。

    “我要水。”

    把水杯沿碰在她唇边的时候,林修轻微哆嗦了一下,灵魂回体。

    安德鲁没动。

    林修的眼神发直,快要凝住,她掀了掀唇角,微张开口含住了一小角杯沿。

    这个时候他慢慢敢把目光移到她脸上,发黑的瘢痍狰狞地横亘在鼻额之间。那里原本有一双会说话的黑亮眼睛,现在像深渊把他卷走,比亡灵荒野更可怕。

    对强者变废物的厌弃,远远胜不过没来由的憋闷和酸软。

    他不会呼吸了。

    席卷脑海的空白,是一闪而过的灵光。他看着安德鲁大人没有传达任何情绪的下半张脸,从这一刻他收回了推卸在她身上的厌弃。一个没来由的真相籍此清晰地形成:他厌弃的只有自己。

    从此没人替他分担,那片深渊还吞吃着他,厌弃压垮他。随着他的动作,水洒了安德鲁一身。

    安德鲁抿了抿湿润的嘴唇。小伙子,这是打瞌睡有人递枕头啊。

    林修手忙脚乱地想给她擦,又不敢上手,慌乱地扫视四周,才发现这里除了桌椅床,什么也没有。他听见她用气声说冷,第一反应是把衣服脱了,但他穿着一身金甲,只能把堆在床角的被子扯过来,拉着被沿盖到她肩上。

    这时候丽兹适时走过来替她拉住被子,轻声道:“我来吧。”

    有意思。林修不会烘干术,你也不会?

    林修魂被抽去亡灵荒野一样走了。

    安德鲁下巴滴水,被子掩着她,狼狈得像被侵犯过的受害人。

    安德鲁发自真心说:“其实目的已经达到了,你可以离开了。”

    她在神宫干的那些活其实是没事找事,神让丽兹来交接的目的,就只是让她来自己面前晃一圈而已,现在目的已经达到了。

    但丽兹的目的没有达到。安德鲁没有听见她有任何动静。

    要她说个一二三才行,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借此标清楚,新人笑,旧人当哭。这是什么后宅恩怨录吗?她没有出演的意向。

    安德鲁把她推开,“神没有睡觉的习惯,祂偶尔离开,你可以也离开神宫,但神回宫,你不能不在......”安德鲁公事公办地嘱咐。

    “......用圣水池的水稀释,准备墨水。结束后要替祂擦笔,不能留尘。”

    “祂不用服侍的时候,你可以在桌前做自己的事。”

    安德鲁象征性说了几句。其实没什么可交接,丽兹在神界的时间比她待在这个世界的时间还长得多,比她有分寸多了。

    他们想让她难堪,但其实已经没有什么能让她难堪了。

    林修去而复返是安德鲁没有想到的,这次他没有站在门口当雕像,立了很久还是伸出了手敲门。

    他的脑海不是一片空白,而是疯狂地浮现,安德鲁面前湿透一片的样子。

    安德鲁没说什么,让他进来了,才知道他是来送衣服。

    “......这是新的。”

    有东西放在她手边,他瓮声瓮气地低声道。

    丽兹临走前已经给她烘干了衣服,动机不提。林修没有发现,只能是他没有看自己,或是低着头。

    安德鲁笑了一声。

    林修愣了一下,竟然慌了,然后一瞬间福至心灵,反应过来。她自己难道没有别的衣服吗?他干了一件多么蠢的事,跑到别人住的地方送换洗衣物!

    不对,不是的。

    他之所以给她送衣服,是因为他看见她这里什么也没有,猜测没有人给她准备生活用品。

    他长舒一口气,然后反应过来,他被仅仅一声笑,弄得自乱阵脚。

    没人先开口。

    随着沉默的时间变长,那种窒息感再次慢慢扼住林修的咽喉。他发现无论自己站到多高的地位,在她待在神界的时间里,他在萨特莱特度过了多少艰难的年岁,比她多经历多少,在她面前,他还是那个守在阁楼外的侍卫。

    他需要说些什么。

    “你后悔吗。”

    他在问,又好像答案并不重要,只是为了打破沉默。

    他们好像都有什么大大小小的借口和原因,一拥而上地趴到她身上吸血啖肉。

    “我是逼不得已的”、“让她受点小伤,总比......好”、“利用一次,又不会伤害她太深,相反对我却很有利”。

    一人一口,把她蚕食成一具枯骨。

    这像审问她一样。安德鲁却没有生气。

    她把问心无愧四个字拆开了,逐字翻译成萨特莱特语,结合语境说给他听。

    “我做了我认为应该做的一切,所以不会后悔。”

    “我反问自己的心,没有愧对任何人与事物,没有任何让我感到不安的地方。”

    “无愧的人不会回头看。”

    后来几天,安德鲁以为自己会先等来伤愈的埃洛塔,可能是禁闭后遗症,她不找人叽叽歪歪就容易发疯犯病。结果先跟治愈神官打了个照面。

    是她熟悉的那个治愈神官,因为还没进门,就很大声地冷哼了一声,让安德鲁猜到了是她。

    治愈神官对不爱惜自己身体的病患没什么好脸。她几乎快成安德鲁的私人医师了,还是除了全权负责安德鲁,还要治疗别的患者的那一种。

    安德鲁熟练地朝坐在自己对面的治愈神官伸手,她瞪了安德鲁一眼,目光触及她令人不忍直视的伤口,没好气地往她手里塞了三个桑普果。

    安德鲁猜可能是林修的安排。让自己愧疚自责的心好受一点什么的,安德鲁无所谓。

    这伤应该只有创世神能治好,她只是觉得很多此一举。

    无怪人们看娱乐文化里的人物,比起摇摆不定的被裹挟者、无可奈何的普通人,更偏爱利落彻底的反派。

    想要坚守内心准则,又被外界逼得背弃,难免会痛苦。

    安德鲁把牙齿缓缓嵌进果肉里,嘬腮吸着果肉里的汁水。治愈神官在弄她脸上的伤,怕带动伤口造成二次伤害,不让她动牙关。

    “......很奇怪,”治愈神官语气里带着深深的困惑,“你的伤口居然没有感染,这不应该。”

    “虽然我做了清创,但那几乎无济于事。你知道的,那种液体太奇特,我无能为力。”

    “没错......”治愈神官自我肯定了一下,神神叨叨地笃定:“按照常理,你现在一定得了热症,床都下不了。”

    安德鲁猜到了自己身上可能有点情况,也不特别惊讶,还有心思和苦苦思索的治愈神官闲聊。

    “你知道我是异教徒吧?但我看,你似乎并不特别排斥我。”

    “在整个神界,除了你,也就只有多雅那个善意泛滥的小傻瓜了。”

    “难道你也信仰不纯?”安德鲁故意激怒她。

    这招果然奏效。

    治愈神官立刻从思索里拔.出,像被踩了尾巴似的,“你这个邪恶的异端,你怎么敢用你肮脏的思想揣度我对神忠贞的信仰?”

    对味了。

    “我是邪恶,是异端,我肮脏。”安德鲁并无不适地道,“那你为什么要为我治疗,和其它治愈神官一样拒绝就好了。”

    “神赋予我们生命,哪怕我不是治愈神官,作为一位医师,尽我所能维护珍贵的生命,就是我的职责所在。更何况我是。”

    如果安德鲁的眉骨上的皮肉没有被殃及,她会想挑下眉。

    “哪怕我并不信仰你的神?”

    “是。如果神要收回神赋予你的一切,我必定会袖手旁观,或许还会拍手叫好。但在那之前,你伤在我面前,我就不能不救治你。”

    安德鲁问:“那你的神和你的职责,哪个更重要?”

    这问题如同在逼她“政治不正确”,像那些无良媒体设计的采访,最后还要对报道添油加醋,引导舆论的那种无良。她没有回答。

    安德鲁看不见她的表情,猜她现在在皱眉,忽然觉得自己有点缺德。

    “不必分先后,不冲突。”

    安德鲁想了想,明白她的意思了。如果神不让她履行她的职责,那就是想让一个人死,或是生不如死。既然神赋予他们一切,那这样也很合理。

    神是合理本身。

    安德鲁有些意兴阑珊。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听什么答案。

    她想,她那里的上帝不会降临,如果她在自己的世界,应该是人们口中的国际主义者,她可以只把医者职责放在心上。

    当然,前提是她站在所谓的“正确方”。人心价贱,舆论逆转如风,轻易可杀人。

    那天是安德鲁最后一次见林修,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

    好在,在创世神那里,这招实在好用,没过多久轻轻松松就见了成果。有成果就行,一次机会,不多不少,她抓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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