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纪的一天从早上六点开始。
他当了三十余年电力工程师，目前已经五十有七，马上就要从供电分局退休。
一辈子都在施工、检修中度过，稍一松懈下来他还有些不习惯。所以每天都起个大早，顺便锻炼，顺便躲躲家中女主人几十年如一日的鞭策。
最近女主人被学校派出学习，他才有了几天清静日子。
老纪身材高瘦，骨感但不羸弱。长相斯文，穿着一件磨旧的衬衣，外套一件万年不变的工装绿马甲，腰背虽弯了一些，仍能看出年轻时的潇洒风姿。
此刻，他乐呵呵路过一溜早点大排档，边和熟人唠嗑边挑选刚出锅的油条。
一辆黑色越野高调地驶过眼前。
本来老旧小区，附近街道就逼仄。早上晨练的人多，那车花了点时间，才左挪右闪停到了小区门口。
老纪靠在热热闹闹的早餐店前，眯眼暗自八卦。
他起得早，见多了娱乐一整晚，清晨才摇摇晃晃回来的年轻人。
这其中，姑娘又最让人操心。
他摇摇头想，这大清早的，指不定又是谁家那不省心的小孩。
他慢悠悠咬一口油条，目光自然地落在从副驾驶下来那抹纤细的影子。
“咳咳咳……”剧烈咳嗽后，老纪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见着驾驶位又下来一个高个子男人。
他大眼一瞪，拎着早点就冲了过去。
桑原正从后备箱往出搬行李。纪云舒有一个大箱子，一个鼓鼓囊囊的lv大包和一个书包。
“谢谢你送我回来。”纪云舒望着他，忽然有些感慨，“很难相信，居然跟你住了二十天，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什么？！”
他们身后，老纪出离愤怒了。
纪云舒扭过头，微微睁大眼睛，和眼前的中年男子略微神似。
“爸爸？”
桑原反应很快，马上摘掉墨镜，礼貌而镇定道：“叔叔，早上好，我是桑原。”
纪良纲倒愣了愣，就觉得这小伙子长得颇有风采，英眉挺鼻的。
他来回看了看桑原和自家闺女，毫不遮掩地怀疑：“你俩这是？”
桑原一副小辈见长辈的谦卑神情，目光却机敏地转向纪云舒，意在询问她“怎么说？”
纪云舒直接坦白：“就我说的那个综艺节目碰见的。而且，他是我附中的同学。”
“哦~”纪良纲恍然大悟，又多端详他几眼，“我说有点眼熟呢……”
纪云舒没好气道：“你这糊涂脑袋，看谁都眼熟。他又没来过咱们家。”
“是吗？”纪良纲怀疑。
“是吧。”桑原脸上挂着笑，模棱两可应了声。
“妈妈呢？”纪云舒试探问。
“她去培训几天。”
纪云舒闻言暗自松了口气。
“爸爸，我快困死了。我们快回去吧。”
说着她便要拿过行李箱和桑原道别。
谁知桑原并没有给她，还顺势背上了她挂着小兔的白色书包，一手拉着箱子，一手提着大包，就把她的行李全部承包了。
“我送你上去。”他朝她微微一笑，“总不能让叔叔给你扛。”
纪云舒无奈妥协。
老纪倒是一副“小伙子挺懂事”的表情，背着个手假模假式道：“不麻烦吧？正好我买了早餐，一起吃一起吃……”
纪云舒无精打采地跟在两个男人身后，听他们聊天的画风朝古怪的方向一去不复返。
“小桑做什么的？”
“做动画片的，叔叔。”
“哦……动画片。以后不打算考个公务员吗？”
“爸爸！”纪云舒不可置信打断他，然后夺过桑原手中的包，头也不回地超过他们走了。
她身后，老纪那拐弯抹角的声音还在继续。
“小桑的父母也是本地人？”
纪云舒忍不住仰天长叹。
……
终于到家后，桑原婉拒了纪良纲一起吃早饭的邀请。
“这次来得比较唐突。下次吧叔叔，下次我带了东西，再登门拜访。”
桑原最后看了眼纪云舒，说：“你好好休息，有事打我电话。”
然后他冲她和煦一笑，和老纪道了声再见，转身快步下楼了。
他峻挺的背影几乎将狭窄低矮的楼道全部填满。纪云舒莫名其妙想，有事我打你电话干吗？
但她爸果然误会至深，一合上门就变了脸色，围着她一副掘地三尺的架势。
好不容易跟老纪搪塞过去，纪云舒终于合上房门，精疲力尽地躺在自己的小床上。
眼皮已经很沉了，但她总觉得脑子里有一根神经，特别兴奋。
许多片段如潮水般来回翻涌。
她被扰得心神不宁，忽然翻身起床，趴在床底下拖出一个大纸箱子。
里面有很多她读书时的东西。
翻开来，习题册和课本最多，边缘还硬塞着一个扁扁的、长方形的铁皮糖果盒。
她靠着床边坐下，慢慢掀开铁盒盖子。
里面是一些五花八门的小玩意。
有她高中时代的学生卡，学校成人礼的纪念徽章，还有朋友送的小玩偶……
占地最大的是一个会发光的发箍，那是……她翘掉晚自习，去看乐队演出时买的。
她拨了下开关，居然还有微弱的电流。发箍灯光闪了闪，又熄灭。
她神经似的拨了会儿按钮，终于放了下去，转而拿起一本小小的大头贴相册。
翻开还能看到过去和朋友们照的可爱相片。她各个时期的证件照也夹在里面，一张一张看过去，然后到了最后一页。
岁月的印记给相片覆了一层明晃晃的柔光滤镜，好像被定格的不只是少年端静的面孔，还有那年的炽烈阳光。
纪云舒轻轻抚过他的脸庞。
想起高三的那一天，学校统一拍的证件照终于发了下来。课间的娱乐变成互相看彼此的照片取乐。
她安安静静坐在位置上，沉默而专注地剪裁照片，准备贴在信息采集表上。
教室沸腾不止。
头顶阳光被搅动，明暗交错间，一只修长的手指轻轻叩了两下她的课桌侧面。
像某种心照不宣的暗号。
纪云舒抬头，男生挺拔的身影已经走到了教室门口。
她不慌不忙整理好桌面，起身跟了上去。
教学楼天台。
夕阳西斜，夏风拂动。
纪云舒手背挡住眼睛，慢慢走到背向她的男生身边。
远方风景辽阔，他却在低头玩手机。那年能拥有一个最新款的iPhone很受追捧，但梁祈安几乎从没在教室里拿出来。
听见她的脚步，他将视线从屏幕移到她脸上。
她拨开颊边碎发，沉静地同他对视。男生戴着价格不菲的金属细框眼镜，黑发剪得既清爽又富有层次感。眉眼柔和，但不爱笑，有书卷气，但不刻板。
“梁祈安，你不要再给我桌洞里放牛奶了，我不爱喝。”
“哦。”男生淡淡应了声，顺手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细长易拉罐。
“那这个呢？”
纪云舒定睛一看，是那年很火的rio酒精饮料。瓶身是樱花浅粉，十分少女心。
“这个爱。”纪云舒毫不客气地接过来，径自就要拉开拉环。
“喂，”梁祈安出声阻止，“晚上还有自习。”
“这点度数？”
纪云舒轻笑一声，咔哒一声拽掉了拉环，仰头抿了口，露出满足且懒洋洋的神情。
梁祈安目不转睛望着她，终于很淡地勾起唇角。
“纪云舒，你长得像一只猫。”
“而你像狐狸。”纪云舒趴在天台的围栏上，眺望远方，“不止长相。”
梁祈安背靠围栏，侧目凝视她。
“上次的烟，可是你非要抽的，别说的好像都是我在带坏你。”
纪云舒笑而不语，仰头又喝了一大口。
梁祈安正色：“这次模考，你数学比往常低了二十分，怎么回事？”
纪云舒收敛笑容，声音清淡：“不知道。”
“教导主任没收了你的手机，看来反倒产生了副作用。”梁祈安注视她的侧脸，唇角勾起一抹笑，“不跟我说晚安，睡不好？”
纪云舒脸上早已染上了红晕，也许是酒精作用，也许是夕阳浓艳的染色。
她就那样近距离同他对视：“嗯，睡不好。”
梁祈安眼神泛起波澜，两人的目光在狭窄的距离中拉扯，舞动，纠缠。最后梁祈安先移开视线。
他从衣兜里又掏出一个小物件，递到纪云舒的手中。
“知道你解题习惯听歌，里面下载的都是你喜欢的音乐。”
纪云舒微愕，怔怔看着手中老款的深灰色iPod。
“我不需要……”纪云舒嘴硬。
“在本来就压抑的环境，还不能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我知道那有多窒息。”
梁祈安说完，直起身子朝出口通道走去。
“对了，”他回头，“你数学卷子我扣下了。分析完错题晚自习还给你。”
“哦。诶，梁祈安！”她叫住他。
男孩再次回头。
夕阳沉落半轮，周遭昏黄而静谧。
纪云舒再次拨开碎发，对他说：“我想要一张你的证件照。”
梁祈安彻底笑了，全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纪云舒，拿你的跟我换。”
……
漫长的回忆给脑海掀起一场海啸。
她躺回床上，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却再也遏制不住心中涌上的淡淡悲凉。
她翻出高中同学群看了一圈，仍然没有梁祈安的名字。
然后她注意到，首页一个动漫头像，是今天刚加的桑原的。
随手点进去他的朋友圈绕了一圈，信息量很少，大多是一张孤零零的风景照，甚至都不会同时发两张。
然后就是她曾看过的那行个性签名——
“But there is only one moon in the sky.”
再次看到，纪云舒觉得有一丝熟悉，但她太累了，于是放弃思索，挨着枕头沉沉睡去。
*
另一边，桑原已经驱车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还未下车，他就忍不住打开手机，想看看有没她的消息。
没有。
他略微有点失望，便顺手点进她的朋友圈。
“朋友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
……
无所适从，无从下手啊。
他抿唇笑笑，终于打算下车。
这时，有人从外边叩响了他的车窗，他听到女孩儿中气十足、极富磁性的嗓音——
“喂，桑原，我等你等得好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