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忧

    叶影重重,疎疎密密。

    邬二郎坐在树荫下,神色认真地抄写着。

    不大的竹桌上,还放着一条长盒。

    长盒半新不旧,看着像是前几年的样式,应当是被保管得极好,放在那儿,倒也算得上是个精美的物什。

    顺了长盒往右,是被摊开了的册子,其上字迹娟秀,工整有方,是手不错的好字。

    再由字窥人,可见其主人是位多么优秀的人。

    许是想到了这册子的主人,邬二郎停住了笔,轻轻勾唇一笑。

    昨日谢明秀才说,她今日也会去大阳山。

    是以邬二郎今日刻意早早地就去了谢府外头等候,但等了许久也没见到个人影,还是如意出来告诉他说:她家姑娘昨日累着了,现下一直歇着,怕今日是不去大阳山了。

    想想倒也是。

    托了如意,让她代自己传达问候后,邬二郎便回了家中。

    他历来都是清闲的。

    除去县里有人要他写信,或是替清原县里一家书铺抄书,他整一日,都算是无事可做的。

    但也是没法子,他家既没田也没地。

    往年里他总会去人家田地里头帮忙,但这几日么……他要守着时辰,同谢明秀一起做些旁的事。

    邬二郎难掩心中激动,又忍不住拿起那册子细细翻看——

    这册子,当真是越看,越能体会到谢明秀那颗拳拳为民之心。

    也越发能感受到:她是真真要为阳山,为阳山的百姓,做些事情的。

    忽而一阵急风,吹得书页乱翻,颠颠倒倒,随着疾风上下狂舞。

    “二郎哥哥!”

    伴了突起的急风而来的,还有二饼的急呼:“二郎哥,你在家吗?娘要我来找你,明姑娘家出大事啦!”

    邬二郎眼神一凝,快步上前拉开了门,“出什么事了?”

    二饼原地大喘息了几口,“就是……就是,他们带了一群人,把明姑娘的家,给围起来啦!”

    平地一声惊雷。

    邬二郎沉着脸便要往外头走,可才越过二饼两步,他又倒了身子回去。

    这头二饼拉长了个脖子瞧——

    二郎哥哥手里揣了个好看的长盒哩!

    “走吧。”邬二郎面沉如水,“我们去明姑娘家里看看!”

    *

    而被邬二郎所牵挂着的,谢家府里这头呢?

    跟朵清谷幽兰似的谢明秀,笔笔正正地站在人前,四下无一人敢与其对视,更无一人再多话。

    “我晓得乡亲们心里的顾虑,更晓得你们在害怕什么。”她停了半瞬,接着道:“莫说是你们,便是我自个儿,心中也是害怕的。”

    乍一听了此话,下头又四处私语起来。

    谢明秀便任由他们说,待到有人问,明姑娘怕什么之后,她才接了话茬,

    “你们怕什么,我便怕什么。”

    四下尽是好奇的眼睛,但更多的却是不以为然,谢明秀甚至都能想得到他们在想什么——她一个不愁吃不愁穿的千金大小姐,每日不是吃喝便是玩乐,如何会同他们一样,担惊害怕呢?

    她缓缓闭上双眼。

    再睁开时,茶色的眼眸已一丝旁的情绪也无,她略提了嗓音,“我如何便不会怕呢?山洪来时,我是怕的。山洪走后,我亦是怕的。便是如今,我欲要在阳山修建养猪场,我更是怕的。”

    怕的是什么?

    怕的是她一个从未行过商的闺阁女儿,到底能不能做成这样一件事。

    更怕的是,她到底能不能带着阳山的百姓,过上好日子。

    目光从一张张布满沟壑且沧桑粗糙的脸上划过,谢明秀接着道:“但若是因为心中有怕,便什么事也不做,这岂不是懦夫行为?

    但今日在场的人,我相信你们都不是懦夫,否则也不会因为听了几句话,就都急匆匆赶来问我要说法。”

    她目之所及处,好些人都低下了头。

    “我同父亲自长安而来,一路所经镇县无数,但却没有哪一个地方,是和如今的阳山一样,人穷、县穷。”

    谢明秀缓缓走下台阶,“试问在场的每一位,有哪一位是当真愿意再继续这般穷苦下去的吗?

    不,你们都不愿。”

    她停在一个半百老妇身前,直直瞧着那老妪浑浊的双眼,“因为我在你们的眼睛里,看到了生机。”

    说了这样许久,饶是块木头,也该开花了。

    人群里有人忍不住问道:“明姑娘说了这劳什子许多,我们也晓得明姑娘的意思,明姑娘是想让我们过好日子是不?”

    不待谢明秀回应,那人又问道:“可这过好日子……把猪卖给明姑娘就是过好日子了吗?”

    人群里又是一阵骚乱。

    诚然,谢明秀以市面上的价格将猪买去,乍一看啊,这是给了阳山百姓暂时的好,他们也的确得了钱,那往后呢?

    往后可怎么办哟!

    这会子倒不是先前一般大片大片反对和不愿了,只是他们又开始担忧起,猪卖了,他们要怎么办?

    难道真是馋肉的时候,去找谢明秀买?

    那一时的肉可以买,年猪也买?谁买得起?

    眼瞧着人群之间议论声越来越大,谢明秀朝如意递了个眼神,后者会意,扭身就往屋里寻了个大锣——

    还是月前谢五寻的那个。

    接着,一声砰响,震住了谢府大门外的所有人,也震住了匆匆往这头赶的人。

    二饼心有余悸地扯住邬二郎:“二郎哥哥,这声音好响啊!”

    邬二郎目光沉沉,那大锣的声音,是从谢府那头传来的。

    也不晓得,那边状况如何了。

    心头担忧一起,便再也压不下去。

    邬二郎瞧了瞧身边瘦豆芽似的二郎,当机立断——

    一把抄起人便往前跑。

    被夹住在臂弯里的二饼自个儿调了个舒舒服服的位置,看起来,不像是第一次被这样夹着了。

    也当真不晓得邬二郎的力气从哪里来的,平日里瞧着文文弱弱,不像有气力的人。真遇上事了,还倒真有几把刷子。

    哪怕是臂弯里夹着个孩子,他也依然健步如飞。

    而在这条街的另一头,则是满脸忧色的谢父与谢五。

    他们今日照例是不在衙门的,谢父带着谢五去了大阳山量沟渠去了,可还没量到一半呢——

    山下来人了。

    说是阳山的百姓带了好些家伙什,把谢府大门是围了个水泄不通,嚷嚷着一定要府上明姑娘给个说法。

    才一听这话,谢父慌不迭地就往山下跑,连着那些个工具,也都一个不要了。

    还是谢五安排送信的人在原地守着,他自己个儿追了谢父的脚步,往家里去了。

    “老爷您别慌,姑娘她那么聪明,一定不会有事的。”

    便是在这当口,谢父也依然扯了他话里的不对来低声训斥:“你如今在衙门里当差,人前人后都要唤我大人。”

    谢父如此较真儿,谢五是一点不意外,他笑回道:“是,大人您慢点儿跑,姑娘她不会有事的。”

    清瘦的谢父脚步未停,满头的大汗顺着颌线往下,直落到衣衫上——

    而那墨青官袍,早早便被汗湿透了。

    他眉心紧锁,瘦削的脸上是浓浓的担忧,一双瘦长的手更是被他牢牢握住,生成一个小碗大的拳包。

    谢父此刻心里想些什么,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知道,便是日日跟在他身侧的谢五,这会子也有些猜不准,只得一遍遍劝解:“大人莫忧心,周扬在家呢,有他在……”

    赶路两方人遇了个正着,面上更是如出一辙的焦急。

    邬二郎将臂弯里的二饼放下来,“谢大人,谢公差。”

    谢父飞快点点头,“有事回头上衙门再说。”

    这些时日,谢父见了太多来寻他的阳山人,他们无一例外都是诉苦和感恩,因此谢父也将邬二郎当成了这一类人,“这会儿我家中有事,还请让一让。”

    邬二郎神色不变,先拉二饼让开路,复又道:“不敢欺瞒大人,我今日在此,亦是心中担忧明姑娘。”

    才刚过了身的两人愣住了。

    谢五率先转头,将人上下打量一番,刚想开口说话,便被转身过来的谢父打断。

    “我知道你,明儿这几回出门,回回你都在她身边。”

    无喜无怒的一句话再加上他那紧拧着的眉头,倒真是会让人心生惧意。

    可这人里头,却并不包括邬二郎。

    邬二郎施了一礼,“承蒙明姑娘不弃,每每带了我在身旁指点,是以今日一听说府上出事,便急急忙赶来了。”

    这话倒是说得圆满漂亮。

    谢五下意识朝谢父看去——

    紧拧着的眉头松了几分,连带着脸色也和缓了不少。

    谢父道:“那你就跟我们一道进去。”

    邬二郎垂头应是,带着二饼便跟在了谢父两人身后。

    越是往谢家府上靠近,邬二郎的心中便越是急切,更恨不能插个翅膀飞过去!

    可才刚瞧见乌泱泱的人群呢,谢府大门前便传来一道几近沙哑的声音——

    “圣人曾云:‘不积硅步,无以至千里’,换言之,没有小溪汇聚,又如何能成大江大海?

    任何事情都是因小积大,如今虽只是个开始,却是个很好的开始。

    并且我谢明秀在此保证:只要你们相信我,愿意按我说的去做,那我便一定会带你们过上好日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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