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格外漫长，长眠似乎沦作危险的信号。
经过良久的“对峙”，方策还是松了口，李迷如愿以偿在客厅的沙发上窝着，四周安静得只剩下心跳鼓动，柔和的月光伸进五指不见的黑暗里，显得茫然若失。
在无数次一百的尾声，李迷睁开眼愣坐在沙发，臀部底下的触感温柔的包容着，她那已适应黑夜环境的眼睛扫过一圈，到处蒙上不切实看不清晰只见混沌的轮廓。
直到探寻到某个东西，李迷眨眼的频率仿佛被剥夺了，沙发右侧走廊墙上有几颗规律闪烁着的豆大的光点，时而微弱，时而强烈。
视线仍锁定模糊不断散发着诱人气息的光点中央，李迷从位置上站起身，无声地迈开步子来到那光点面前。
随着手指开始摩擦，她眸子匆匆而过水润白光的眼里映着一幅全家福，一家三口，站在中间笑得腼腆傲气的小男孩，一颗寸头上面斜扣着一顶藏青色的帽子，黑T上有个突兀的白色骷髅头，过膝的牛仔短裤，只是脚上穿着成年男性的皮鞋，稚嫩的手指头比了剪刀手，跟脖子上挂着的玩具照像机，整个画风可谓“自由”。
左边是小男孩的妈妈搂住他的肩膀，而右侧则是搂住女人的男人，人们都说“岁月从不败美人”，李迷来回瞟了眼，不由想象他们白发苍颜的模样，她只得出一个结论，似乎即使眼眶周围堆满了皱纹，得天独厚的存在也是万里挑一，难以抹除。
嘴角微动，李迷抠弄着包裹住手指的创可贴，凝视几秒，笑意显得复杂。
“你睡不着？”
后面突然响起的声音，在寂静里无端发凉。
是方策，李迷知道，她紧着呼吸，不至于突兀，那张创客贴被蹂躏的位置已经深陷，转过身，只见他在觥筹交错的沉昏里走来的影子。
“……有一点，我就只是起来走走。”
一句话结束，方策已经在身边站定，他看的是墙上的照片，“我说过沙发不好睡，可以睡在客房。”
李迷默然一瞬，回他，“不是不是……沙发挺好的。”又问：“你也睡不着吗？”
“不是，渴了，起来喝水。”方策低头看她。
“不好意思，我注意到墙上的光点，有点好奇，就看了。”李迷没敢抬头，他们离得不远，“是，你父母吗？”
目之所及的脚步离开原地，接着是倒水的动静，“嗯。”
两人都没在找话题。
李迷回到沙发边，慢慢坐下，“你父母没和你住在一起吗？”
方策坐到领一侧的单人沙发，“我父母都去世了。”
不知所措，李迷愣了一下猛的抬头看他，“啊，不好意思，不该提的。”
“没关系，已经过去很久了。”方策喝了一口，慢条斯理放在桌面，“那时候我也在，只不过只有我一个人活着。”
还未接话，方策又道：“是一场连环车祸，不只是我父母，还有六个人也当场身亡。”看了李迷一眼，“所以说我可能太过幸运。”
“这么严重吗？”李迷看向他，“你还好吗。”
“我也不知道，当时有人帮了我，侥幸捡回一条命。”
“……你父母也一定希望你好好活着……”
李迷绞尽脑汁，费劲说出这么一句，后来似乎又聊了五分钟还是十分钟，深刻的记忆便是悄无声息结束了这一场对话，方策道了声“晚安”回了房间，李迷又呆坐了一会才躺下迷糊入睡。
不堪重负进了梦乡，为他们的时间暂且按上暂停键，而现实的故乡就如同蒸锅上冒着水汽源源不断蒸腾的喧嚣，庸庸碌碌。
明市公安局负责“无头尸案”的是林晓隻小组，他桌边第三杯咖啡眼看着见底，头疼仍旧不断翻动死者罗祥阳的资料，和方才审讯的记录，瞅了眼手表。
凌晨三点三十一。
眼皮两下抽搐，林晓隻用力闭上眼睛，他重重吐了口浊气，一早便通知罗祥阳的家属来认领尸体，到现在一个电话都没打通过。
与此同时，暮色中渐近一道人影，警局门口一位发丝凌乱的女人，红肿眼眶闯进来，嘴上念念有词，“我的儿子…儿子……”
洗了把脸从卫生间出来撞见女人，尹柔赶紧小跑上去扶住她摇晃的身子，“大姐，出什么事了吗？”
”别急，你先缓一缓。”
抽噎声哽住，“我的儿子，我来认我的儿子……”女人看着呆滞。
“你儿子？”尹柔转头正好对上走来的林晓隻，点了一下头，扭头问道：“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似乎之前就哭了很久，如此女人的眼泪仍旧不断机械性地流出眼眶，唇瓣是苍白的底色干裂的画，发丝显眼几根白发，“我，我儿子－”哽咽住失了声。
尹柔轻拍她的背给她顺气，“对，你儿子的名字。”
每当想要说出口，女人神情总是盛满悲切，字说不出口，眼泪却是止不住淌。
“或者你叫什么名字？”尹柔没辙，只好换了个问法。
这似乎有效果，女人神经质地呢喃，“……儿子，我，我叫王春霞，我儿子，我儿子叫－”再一次那话转瞬被抽泣和哀呦掩盖。
警局反倒安静下来，留出空间让哭声响彻，就是这时涌进来三个男子，两个身强体壮，一个矮小普通。
“叫罗祥阳。”那个矮小普通的男人赶到王春霞身边一把将她拥在胸膛，声音很好听，在夜里像是一阵风。
然而这风在寒冬腊月穿梭，暗含霜寒，王春霞抖动肿胀的眼皮认出是他，颤了颤身体仿佛恐惧至极，无论使出多大力气始终无法撼动半分，不断在男人怀里挣扎，较之方才判判若两人，“滚！你给我滚啊！”
尹柔皱眉，想要上前制止。
“没事的，警官，她是受刺激了。”男人没有松手，勒的更紧，即使拳拳到肉脸上也没丝毫波动，他额头的青筋暴起，偏头对有点吓到的尹柔说道：“不好意思，你们受惊了。”
接着又道：“我们的儿子叫罗祥阳。”
动作一顿，尹柔不知为何，第一感觉竟是慨叹男人的声音实在好听，直到惊觉林晓隻的目光，才匆忙赶走脑海里不合时宜的思绪，朝着林晓隻点了点头。
“家属这边走。”
凌晨四点左右，好不容易眯一会，杨司平接到了好友林晓隻的电话，立马精神振奋。
＿＿
直到聚集在方策家客厅，李迷才有把握断定－－杨司平被停职了。
那位明市的林警官带来了新消息，他说着：
“来认尸的女人是罗祥阳的母亲叫王春霞。”
“男的叫…庄安……”
听到两个熟悉不遥远的名字，李迷也诧异，庄安居然有儿子，甚至年纪比她大几岁，无意识揪起下摆的衣角揉搓。
而罗祥阳是庄安的儿子，罗祥阳和王亮哥是兄弟，庄安和王春霞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李迷绞尽脑汁只有阵阵刺痛，愣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王春霞……脑海浮现在菜市场那个王春霞的样子，李迷皱眉，只是同名同姓，想到什么突然暗自摇头，这个可能性就被抛掉，抬手按起了太阳穴，思绪不散。
王春霞为什么会带着王亮哥住在凡阳村，屠雨落知道王春霞的存在吗？照林警官的描述，庄安……
这似曾相识却捉摸不透的感觉，就在眼波流转的刹那，李迷手上动作皆是一顿，垂下眼帘，莫名闪过小时候发生的一个模糊片段。
那是八岁的一个雨夜，一堂解刨课，庄安偷摸着把一个同样在上课的男孩带走了，由于那个男孩身体很弱，几乎每堂费体力的课都是垫底的，经常被罚着挨饿，次数多了，李迷就记住他了。
后来大家众说纷纭，有人说庄安把那个男孩送走了，有人说庄安把那个男孩杀死了 ，也有人说庄安什么都没做被院长发现了，把男孩卖了……李迷依稀闻得到，一段时间内碰见他，他身上都有一股子刺鼻的血腥和浓烈的药味，一准是被罚了，于是无论哪种猜测，都佐证了一个事实，就是毁坏秩序的人下场都会很惨。
脑壳有种龟裂般的刺痛，李迷加重力道按压太阳穴，桌面出现了一杯水，她抬眼。
方策挺直腰说道：“喝点水。”
“……好，谢谢。”余光还能看见那副全家福，李迷朝他笑着，俯身捧起水杯，抿了一口。
方策又回到位置上坐好捣鼓相机，和桌边围绕着的人，仿佛泾渭分明。
“昨晚他们两个人都很配合，王春霞…是歧市人。”说到歧市的时候，林晓隻顿了顿，手指敲打着桌面，察觉到有点失态，又接着说道：“我们查了一下资料，这个庄安和王春霞明明不是一个地方的人，但是王春霞却说他们从小玩到大，是一个地方出来的。”
杨司平比对庄安和王春霞的资料，皱眉，“你是说资料有问题。”
“哪里都是问题。”林晓突然愤然，怒极反笑，“呵，我调出庄安信息的时候就接到了蔡副局长的电话，没明说，但字里行间就是警告我别查，渍艹，反正跟你情况差不多。”
话音刚落，杨司平下意识一记蕴含深沉含义的飞刀睨过去，李迷瞥了两人一眼，低头又抿了一口水。
见她没多大反应，杨司平松了口气的同时，只剩无奈，当时杜晋安的话还萦绕在耳畔。
……
“杜局，您这话是什么意思？”紧跟在杜晋安后头，俩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办公室，杨司平关上门，浑身透着无法理解，“这怎么看，从哪看，都是连环杀人案，显然有预谋，有恃无恐，这样的大案你说我们不能查？”
杜晋安绷着脸，斥责道：“你现在已经是个组长了，说话还那么没分寸。”
“没分寸？”杨司平拧着眉心，“我说的都是我们都知道的事情，这叫没分寸，什么叫有分寸，不查了就是有分寸？”
“我看你就是太过顺遂了。”杜晋安表情更加严肃，杨司平一声不吭瞪大眼睛。
杜晋安稳坐在办公椅上，看都不看杨司平，冷笑一声，“这样的事情成千上百起，有的能破，有的破不了，为什么？”
“因为没人查，怎么破。”杨司平脸上还有未消的火气。
没接话，杜晋安自顾自说道：“因为没有拿捏分寸，不懂分寸，不知道分寸，连自己做错了什么都没考虑清楚，只想着对的就能成功，天方夜谭。”
杨司平想着他的话，要说些什么，杜晋安抬头看他，“有的人是不一样的，案子也不一样，孙警官也是不懂分寸，最后落得个那么样的下场，小杨啊，你这就是莽。”
“可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发现了。”杨司平无法理解。
“有些事情，发现就是错的，发现就会联想到结束，他们能不害怕吗？害怕了，不想结束，只能让别人结束。”
静默了几秒，外头的动静就像绵密的泡沫消逝，杨司平用力闭眼，再次睁开问道：“所以呢，是上头要压下去吗？”
“不是，是你会被停职一个月。”杜晋安回道。
“那不还是不让查，一个月…”杨司平苦笑，叹了口气。
“这里，不能查。”杜晋安看到杨司平猛地抬头看过来，抬手挥了挥，“好了，你出去吧，一个月的时间好好休整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