珉和离开之时隐约听见纪渊那冷嘲热讽的声音。
“方三公子，你若是不愿在书院呆着，我且去和山长说一声，明日你就不必来了……”
再多的珉和便听不见了，山雨将人声隐约压住，打在路边野生石楠上，也落在她头顶的斗笠之上，她原本还有些烦躁的心情此刻也渐渐沉静了下来。
她虽然觉得那位纪先生不通情理，但是他虽然罚了珉晨，但同样也没给方三好脸色看，这样一比较之下，好像也不曾吃亏。
“啪，啪，啪……”
步子快速踩在山间积水的石道上的声音尤为明显，没等珉和转头，那人的声音就率先响起：“宁姑娘，我送你下山。”
谢竹那把青色的竹纸伞在话音未落时已撑在了珉和头上。
“你瞧瞧，我便说，此事有我们公子在，是万万翻不出什么大浪来的。”
“宁姑娘，您可得替我说说话，我这下一趟山将您请来，回头怕是还得挨一顿公子的骂……”
珉和转头仔细审视了一番谢竹，明明说着苦闷的话却不见有任何难过的情绪，她捏着下巴反思了片刻：“今日我是不是不该来此，好像反倒给珉晨和谢公子惹了麻烦……？”
她此言一出，一旁的谢竹猛地摇了摇头：“那哪能啊……这都是那个方家三公子的错，姑娘不过是记挂家人罢了……”
说的也是，珉和大条起来，除了珉晨的事情，大概什么都不会放在心上。
她扶着斗笠，脚步轻快，如今他们初至晋州，没有自家的熟客，酒肆那处离不开人。
阿爹留下的那些酒都被她埋在了津梁镇里那座小院的桃花树下，拢共也就不到二十坛了，她索性也就没有带出来，毕竟如今阿爹的酒便是越喝越少了，她和珉晨也就逢年过节的时候倒一小杯湿一湿唇罢了。
而她自己酿的那些在离开老宅之前便低价卖出去了一大半，他们正值搬家，带着那些东西也不大方便，索性便宜了原先酒肆的那些熟客。便当做个人情了。
横竖自十二岁来了晋州，她在此处也算是有几个熟人，燕家的米铺，还有住在柳巷胡同里的老周，那可是做陶的好手，自个儿开了个小作坊，平日里勉强糊口，最爱的便是那腰间的二两杯中之物。
晋州的雨下了两日便停了，街角混着半干泥水的缝隙之处还夹杂着不知从何处被打落的木芙蓉花瓣，空气中还隐约飘来秋日里独有的桂花香气，叫人闻着心头都轻快许多。
珉和将米糠和在津梁镇时便存好的酒曲拌进放着糯米饭的大缸之中，一手舀着管牧从山间挑来的山泉水倒入，另一只手的衣袖被高高挽起，翻搅着木桶之中的糯米，目光却落到了酒肆外头的街道上。
这几日她和管牧都忙着这些事，这些大缸里需要发酵的酒都是需要提前备好的，等过几日这些大缸都藏进地窖，他们便能着手准备能更快出窖的酒。
只是闻着外头不时传来的桂花香气，珉和难免有些意动，她许久不曾酿桂花酒了，如今酒肆的存货并不算多，他们只能用着先前留下来的酒曲。只是如今桂花新开，或许能同管牧在空时去山间留一些桂花下来，等来年的这个时候，便能有新的桂花酒入窖了。
想着此事，管牧又从后院的屋内搬来了一缸新晾好的糯米，“和姐，这几日还有人同我打听呢。”
管牧不太懂酿酒，只能帮着珉和做些体力活，如今搬好那缸子糯米，便蹲在大缸旁边看边学，还同珉和搭话。
珉和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注意力回到了缸中的这坛子糯米上头：“问你什么？”
还不等管牧回话，小院后头那株颇有些零落的梅花树旁边的小门被人敲响，“咚咚咚”不规律的几声尤为明显。
“瞧，如今怕是问上门来了。”
管牧说着便跳了起来，跑到了小木门旁边轻轻打开一条缝隙，外头站着一个看上去比他要小上许多的孩子，这会儿那孩子见木门开了，便迫不及待的往里头望了几眼，只是碍于管牧有些健硕的身材，以及那道着实不算很大的缝隙，那孩子什么都瞧不见。
只是珉和却能听见外头那个孩子有些许好奇的声音。
“大哥哥，我阿爹说你们这里能闻着酒味儿，可我闻着明明是饭香……”
珉和轻笑一声，拍了拍那坛子已经拌好的酒料，前头的管牧立即会意，几步跑过来就抬着缸子往地窖的方向走，那个少年听到里头的声音从缝隙里头探出一个脑袋。
兴许是没见过，觉着好奇，这个年岁不大的孩子试探着往里走了几步，见珉和没有赶他便凑到了珉和身边，踮起脚尖朝着缸子里头看了几眼，却只看见了方才晾好，还散发着温热米香的糯米饭。孩子的眼睛当即亮了起来：“是饭！”
珉和沾起一粒糯米点到了孩子的鼻尖上，道：“是饭，也是酒。”
年幼的孩子耸了耸鼻尖，整张脸皱了起来，眼睛盯着面前的饭粒，“怎么是酒呢，明明是饭，我都闻到了。”
珉和笑出了声，走进了自己的屋里，从里头那处了一盅，一杯，一筷。
当她再次来到院中，正见那孩子将自己鼻尖的饭粒取下来放进了嘴中。
她索性在米缸旁边席地而坐，举起那盅酒将里头清透的酒液倒了小半杯在杯中，筷子轻轻一敲缸沿，道：“这是饭。”又举起了酒杯，“这是酒。”
“这两个明明不一样！”
珉和没有反驳他，也不曾接他的话，只道：“你可想尝尝？”
孩子的眼睛亮了起来，乌溜溜的眼睛盯住了珉和杯中之物。
珉和用筷子沾了少许酒液，点在了孩子的唇边，眼看着孩子眉头紧皱起来，她也如同孩子一般笑了起来，轻轻嗅着杯中的酒香。
这是她前年藏下的青杏酒，青杏性涩，寻常人也不会拿它酿酒，否则会叫酒中的涩意更重，难以入喉。当那坛子青杏入封之前，她也曾拿筷子给珉晨和管牧二人轻尝过，果不其然，即便换了酒曲，也难掩其中的酸涩之意，只是……
“是甜的！”孩子呷了呷嘴中的余味，眼睛越发的明亮。
“什么甜的？”
管牧掩上了后院西边柴房的门，那一处的地下有一个不小的地窖，“你这小孩儿，怎的进来了，快出去快出去！”
小孩冲着管牧吐了吐舌头，随后一溜烟跑出了小门。珉和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果然是甜的。
这是她前日里搬那几坛子剩下的酒时想起的，坛中的糯米散尽了酒中的涩意，如今这杯中之物，入口微酸，可入喉之时，却是绵长而清透的甜意。
管牧刚将木门合上，门外却又响起了敲门之声，不轻不重，颇有规律，珉和刚想叫管牧开门，却突然一愣。
二人皆是往前院的铺面之中望去。
如今这酒肆未开，何人往此处扣门？
门外带着凉意的秋风裹挟着若有若无的桂香闯进了大开的酒肆之内，一个身穿白色布衣，头插木簪的青年正揣着袖子斜倚在门前的木柱上，青年神色懒散，眼眸微抬，浑身透着矜贵的疏离之意，看的管牧神情微怔，他何曾见过这般丰神俊秀的人物？
珉和也是看的一愣，她如何也想不到那位书院的纪先生会出现在他们酒肆门前：“你怎么在这？”
“怎么，我不能过来？”
纪渊唇角微勾，兀自便走进了酒肆。
珉和想起那日里这人的话，心头就一阵火起，下意识地便挡在纪渊的身前不想叫他进去：“我什么身份！这市井腌臜之地，怎么敢叫我们这地方扰了先生安宁！”
却不想这人端的脸皮厚，径直绕过了珉和便入内打量着酒肆，声音极轻，却能叫珉和听得清楚：“果真，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珉和当即被他气的脸涨红了一片，几步上前拦在纪渊跟前：“你这人，到得别人的地界却还说着别人的坏话！”她那日的判断果真没错，这书院先生分明就是个不讲理之人！
她气愤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管牧道：“没错，我是女子，他是小人，我们这样的地界哪里值当纪先生这样的人物光顾呢！纪先生还是赶紧离开的好！”
纪渊闻言一怔，神色颇为怪异，打量了管牧好几眼，随后嗤笑一声道：“宁姑娘果真好文采。”
珉和被纪渊说的一头雾水，却又不甘心露了怯叫这人再拿住话口：“我什么样同你何干？还请先生赶紧离开！”
话音刚落，面前的青年已再次绕过珉和，身子靠在酒肆铺面的柜台前头，目光落到了酒肆里空空如也的酒柜之中。
“分明是酒肆，却无一坛好酒，你们这生意，莫不是做给鬼神的？”
“做给鬼神也不同你做！”
“和姐！”管牧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却听见珉和这样一句，惊得他当即想上前捂住自家阿姐那张口无遮拦的嘴，这种赶客的话怎么好随意说呢？明明前几年在津梁镇，再难应付的客人珉和都能应付的来，如今遇到这样一位贵客怎么反倒不会说话了？
酒肆内一派自如的纪渊总算是回过头来分给珉和几分眼神，笑容越发的深，眼中的神情却越发的凉薄：“怎么？当日不过一桩小事，谢子期都能将你叫去书院，如今发生了那般的事情，他谢子期反倒将你瞒在鼓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