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酒肆之外,高高悬挂于檐角的风铃随风而动,远处瓦市里的声音逐渐沉寂下来,取而代之的是街角各处零星挂起的淡黄色纸灯笼。

    暮间的长风轻轻挑动不远处那盏新挂上的灯笼,昏黄的烛光忽明忽暗,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半朵木芙蓉花落到了那盏纸灯笼上,引得本就不稳的纸灯笼又猛然晃了一晃,微凉的晚风将那半朵木芙蓉花带到了一扇半阖的木门之前,只有门内一盏昏暗的烛火昭示着此处还有人不曾离开。

    缠绵而清冽的桂香带着悠然的长风悄然窜进了木门之内,珉和拿手护着手中这盏新燃上的烛火,将蜡烛放在了酒肆另一个昏暗的角落。

    室内陡然明亮了起来,短烛上跳动的红色火焰发出哔啵两声,珉和拿起柜台角落的剪子剪断了小半根许久不曾剪过的烛芯。

    事实上,她到现在都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

    珉和的目光落到了酒肆食案旁边的那两个人,一个麻布白衣木簪,毫无形象地盘坐在地上,半阖着眼眸靠在一旁的墙上,听着对面那个人絮叨。

    而另一个,便是方才敲了酒肆门,前来找寻纪渊的男子,那人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神色温和,一看便是书院里那些好为人师的先生,只是眼下他神情急切,嘴里不停地说着些什么,试图说服纪渊。

    林执满脸的无奈,他也知道虽然纪渊这人平日不爱管事,但对于书院里发生的腌臜事情是不太看得惯的,就连他自己也很是不满的,若不是这一回纪渊出了头,只怕直到方廷均学成离开,他也不知道书院里还有这样的事情。

    只是方家毕竟还是晋州城里难得的大户,且还愿意给书院里捐点银钱的,如今纪渊将书院同方家的生意说断就断,方老爷子那处只怕又要来找他麻烦,他最怕同那些商户打交道,都是数不清的烂账。

    “君深,你且听我一听,往年你父亲还在的时候,书院也受了方家不少接济,就算方家那小子是个混账东西,你总归得给方家一点面子。”

    他对面的纪渊也眼皮子都没抬。

    林执叹了一口气,手上捋着自个儿那为数不多的山羊胡子,焦头烂额,为的纪渊这个烂脾气,“你即便是对方家那小子不满,这同方家的酒又有什么关系?不提方家于供酒之上同书院合作了这么多年,便说如今这晋州,哪有酒肆能像方家那样,能供出那般大量的酒还不影响自家生意的。”

    珉和端着托盘的手一顿,随后将上头的茶壶同茶盏重重地放在林子疏面前,随后收了托盘就要起身,旁边的林执似是不觉,只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道:“怎的是白水?”

    珉和瞥了眼没有动作的纪渊,随后看向林山长:“我们酒肆太小,没有先生想要的那等茶水。”

    林执当即反应过来了,“抱歉抱歉,姑娘,是我口不择言了,只眼下祭孔大典在即……”说着他便叹道,“还有重阳先生就快到书院了,往年里都是方家的酒,只怕先生喝不惯别家的酒啊……”

    对面的纪渊总算是睁开了眼睛,半开的眼神落到了林执身上,“你说谁?”

    林执喝着白水的动作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我道想起来了,你往年还同重阳先生学过一阵……”

    “是了是了,重阳先生是你的老师,其实前些年你父亲还在的时候,年年这个时候他总要过来的,只是这几年他似是身体出了些问题,听说今年年初才将将好些,我也是昨日里收到的先生的信件,是先生身边那个小童子亲自送来的,如今这祭孔的日子快到了,你总不能叫我开这空窗,要是招待不周,说不准往后重阳先生也不往此处讲学了。”

    好不容易林子疏停了下来,纪渊的眼神落到另一张长桌旁边的珉和身上,她正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白水,眼神透过酒肆那扇半阖的木门望着外头,似是失神的模样。

    纪渊垂下眼眸冷淡说道:“我已经定好了陈酒,四十多坛,省一省也足够你撑过这段时日了。”

    “什么?”林执闻言一怔,似是没听明白,“你往谁家定的陈酒?”

    纪渊抬了抬眼皮,手指烦躁地敲了敲面前的食案,他父亲的这个学生林子疏,说的好听点是迟钝,温善,说的难听点,便是对牛弹琴,做事温吞,一向便是个犹豫不定的性子。

    只是林子疏终究是替他父亲守住了这个濯砂书院,书院里的那些事他也懒得去管,这一回若不是正撞上,也不会闹得这般大,有那功夫,他在祠堂里手抄的道德经都能有两指之厚了。

    “是这里?”

    林执反应了过来,神情惊诧,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另一张桌子上的珉和,眼下珉和已回过了神,正不满地望着他们这处。

    虽然这个先生看上去似是很好说话的样子,但是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总是听着像是看不上他们酒肆,她直白地盯着林执,反叫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转回了头。

    下一瞬她便对上了林执对面,纪渊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珉和当即转开了视线,顺着酒肆木门的缝隙望了出去。酒肆的外头一片昏暗,从这个角度只能隐隐瞧见街道上纸灯笼的余光。

    那星点的余光只能照见斜对角那户人家小小的一个角落,风卷起了几片看不清颜色的树叶,但想来这个时节,不是枯黄便是泛红了,那几片卷做一堆的树叶被风吹到了那根细长陈旧的廊柱旁边,堆着的几个杂乱的旧竹筐下,看不见任何痕迹了。

    几声不算清晰的脚步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叫珉和略微有些好奇,直到那串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伴着一道熟悉的声音,珉和才骤然反应过来,这声音是从自家后院里传来的。

    “和姐,我们的酒坛装的差不多了,只如今全部装完不过三十九坛,家里的坛子不够使了,兴许还得再去找……”

    管牧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显然是看见了酒肆之中除了纪渊之外的那个陌生人。

    林执当然也听见了管牧的声音,他皱了皱眉,有些信不过,时下的酒大多偏淡,像那等掺了不知多少水的酒,又怎么能拿到祭孔大典上呢,他开口说道:“少年郎,你说你家酒装完了,你且去拿一坛来,叫我尝尝。”

    管牧也皱起了眉头,“你是谁?”

    林执被他一噎,原本想说的话也都咽了回去,端起了书院先生的做派,捋了捋那抹山羊胡子道:“我是濯砂书院的山长,姓林,你且叫我山长就行了。”

    管牧当即转过头来看向了珉和,显然是向她确认此人是不是真的书院山长,珉和无奈地点了点头:“先生想喝,你便去倒一盅来,我房中的箱笼里头,还有几个尚未取出的酒壶。”

    珉和同样站起了身,她望了望门外没有完全沉下的暮色,她对自家的酒还算是有信心,往常那些来酒肆闹腾的人喝了,没有几个说不好喝的,只是她想起方才管牧没有说完的话,家里的酒坛子没有了,恐怕得去老周那里再拿几个过来应应急,等来日闲下来再拉着自家的板车去运一批过来。

    管牧的动作很快,珉和犹豫的那片刻功夫,他便拿着一盅酒壶到了铺面上,还顺手捞了两个新浸过水的酒盏放到了二人面前,清透的酒液被他从壶中倒出,散出醇厚的香味,引得座上那位先生眼睛都亮了几分。

    珉和不管他们,招手喊过了管牧低声说道:“如今趁着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我往着老周那里走一趟,酒肆这里就交给你看着了。”

    管牧立刻拍了拍胸膛,眯起了眼睛,笑的格外开朗,“和姐你且放心吧,这里有我呢!”

    这个时节,外头就连原本那些皮实的小孩子都已回了家,珉和一手拉上了深色斗篷上的兜帽,另一手提着竹篾编织的竹筐。

    当珉和再次推开酒肆的木门时,外头的天空已逐渐转成了鸦青色,推开木门的那一刹那,她脚下一愣,门里那个原本还显着端方的林山长,此刻正拉着管牧的手说着些什么,看见她推门进去,眼睛一下便亮了起来。

    “姑娘,你们这酒是哪位师傅酿的,何以称我情?浊酒且自陶……哈哈哈,姑娘,可否再来一坛?”

    明明只一盅酒,这位先生怎的倒像是喝了几斤的样子,珉和下意识地往纪渊那处看去,却只见那人半阖着眼眸,一手拎着一只酒盏,丝毫没有理会的意思。

    不得已,珉和只好一手拽出了管牧同林执解释道:“林山长,纪先生在我们酒肆定下陈酒,如今酒已不多,若先生真是想要,便只能算在纪先生定下的那些酒里了。”

    林执也不恼,只拿过了酒壶,倒干净了最后一滴酒进酒盏之中。

    酒肆里暗夜渐深,只有前头铺面上的烛光忽明忽暗,院中只听得到林山长一个人忽而大声感慨的声音,后院之中摆放着两大坛前年的陈酿,那是他们酒肆最后的两坛酒了,叫管牧从黢黑的地窖里抬了出来。

    珉和懒得管前头那两个人,管牧新送了酒从前头回来,到得珉和面前才漏出了那几声偷藏的笑意:“和姐,我看这书院先生,同普通人也没得两样,喝了酒也不过是个醉鬼,嘴里尽说些胡话。”

    珉和新打了一勺酒进新带回来的酒坛,如今事急从权,这几个坛子只清洗过后便拿来用了,她没好气地扫了一眼管牧:“那二位怎么说也是珉晨的先生,你如何也该考虑考虑你那个书院的阿弟。”

    管牧笑了一声:“和姐,白日里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珉和被噎了一句,手中的长柄酒杓一下子轻轻拍在了管牧的头上,刚想说话,就瞧见过堂口的帷布前面,一个漆黑颀长的身影站在那处,看不清神色,且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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