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大约是学堂里那位学子的声音太响,叫她没有听清纪渊方才的话。

    又或者是天际忽响起的惊雷吓了她一跳,叫她心头也跟着咚咚作响。

    明明炎夏已经过去,再有十几日的功夫便要立冬,可这突如其来的惊雷叫珉和骇了一跳,外头本来有些安静的乌云翻滚了起来,轰隆的雷声闷在上头不知哪一朵云层里,平白叫人心头狂跳。

    下一瞬,豆大的雨滴从那几片厚重的云层里掉了下来,如擂鼓一般重重地敲在地面上,溅起硕大一个雨点,就像是要击穿人心一般。

    珉和只觉自己方才大概是听错了,重阳先生新开的讲学,谁不长眼跑扰了先生的兴致,更何况供酒之事本就只是个巧合。

    只是现实显然要叫她打脸了。

    珉和坐在学舍最后头的位置,瞧见前头那人半束起的披发,上头带着青色的儒巾,在说完那句话之后便在重阳先生的视线里缓缓从坐着的一大群学子里站了出来。

    学堂之中似乎安静了许久,直到那人又开口说了一句。

    “重阳先生,在下秦元,乃是书院秦直学之子。”那人看着十分有礼,说着这句还同先生作了一揖。

    重阳先生的情绪淡了许多,“秦直学,我记得,老纪还在的那几年,他便在了。”

    那个叫秦元的学子冲着上首之人作了一揖,“先生前来濯砂书院,一是为讲学,一是为纪老先生,还有一,便是为了书院的祭孔大典。”

    “时人皆知,崇惠年间,除了曲阜本地,只有北边的白尘书院,以及我们濯砂书院能办起祭孔的典仪,纪老先生崇儒道之学,在世之时更是对典仪诸事亲力亲为,大到典仪上诸人的名册,小到祭香面前的一壶清酒,都要过问,如今先生过世不过两年,他过世之前亲定下的供酒却叫人换了个干净,岂不是叫世人叹我书院忘本逐末?”

    要说先前珉和便觉得此事奇怪,如今这人的话字字诛心,倒确实是冲着她宁家的供酒来的,只是这位学生行事颇为胆大,他也不怕真的在祠堂里气死了重阳先生,那就真真没有人可以替他方廷均做主了。

    珉和那一瞬间想了许多事,虽然她宁和酒肆确实无意抢方家的生意,但奈何那方廷均不做人,方廷玉也不过是个伪君子,挂着给他们道歉的名义,却是来从纪渊手上拿回他们供酒的资格。

    上首的重阳先生神情淡然,已看不出最初时那副悲痛的神色,以及讲述纪老先生言论时的那感怀之态,“秦家的公子,你想说些什么?”

    秦元拜礼道:“先生,我并非想抨击任何人,只是供酒之事至关重要,前些年的典仪用惯了的酒,为何突然非要改换,这叫学生百思不得其解。”

    珉晨在听到秦元说的第一句话时便听出来此人想说些什么了,本想耐着性子听听他到底能说到什么地步,哪想到,此人明明就差指名道姓了,却还口口声声不想抨击任何人,珉晨差点拍案而起,叫谢子期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生生将他压了下来。

    重阳先生扫了一圈学堂众人,本是安静听学的学子如今交头接耳,显然是已经无心听什么讲学了,只想听听秦元口中的这百思不得其解之事。

    “你既在讲学之际提出,必然是有所求,你且说说你所求之事。”

    秦元继续道:“年年典仪,方家均供酒百坛有余,日常的祭仪和用酒也均是方家所供,如今却忽然换成了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酒肆,听闻此间酒肆乃是我书院一位学生的长姐所设,学生只希望这位学子顾及些祭孔典仪的脸面,这酒还是照原先那等的排面,否则徒叫晋州众人笑话我书院无酒。”绕了一个大圈子,此人总归算是说到正题上了。

    珉和总算是明白,这人说了这半天,是因为方家在纪渊身上找不回脸面,便要他们酒肆主动退出。

    这下叫珉晨气的一下站了起来,连谢子期也拉不住他,学堂之中生生扯出了一声裂帛之声。

    好在他虽然生气,说话倒还不至于失了分寸,“重阳先生,想来秦学长所说之人,便是我宁家了,只是我也是今日晨起才知道此事。”

    “宁公子别开玩笑了,方家公子昨日上你家酒肆致歉的事情,如今大半个晋州都知道了。”

    说起来这件事,珉和确实还没来得及告诉珉晨。

    好在珉晨不曾被他的话影响,“昨日我同方家三公子起了些争执,他方家送上书院的酒被方廷均摔碎在山道上,我本以为山长会叫方家重新送过,不想纪先生将祭仪供酒之事转给了我家酒肆,此事今日晨起先生从山下回来我才知晓。”

    重阳先生奇道:“哦?是纪渊去找的你阿姐?”

    珉晨噎了一下,只道确实如此。

    秦元叹了一声道:“方家这些年于书院供酒,即便没有功,也算是有劳,昨日方家大公子还亲自去同你阿姐道歉,无论如何,这宁家也不该平白接这供酒之责。”

    珉晨啧了一声,“你这话倒是古怪,说的似是方家替书院供酒乃是做白工之事。”

    秦元忽道:“这么说来,宁公子是承认你阿姐受了人家的歉意,却又抢了人家的供酒之责了?”

    显然才只有十三岁的珉晨被这个秦直学家的公子套路了,不过也是,她家阿弟看着再怎么成熟,实际上也不过就十三岁罢了。

    珉和握紧了拳头,这个姓秦的明显便是在套话,她刚想起来跟那位重阳先生解释清楚,左边的袖子便传来一阵拉拽之感。

    珉和的袖子却被纪渊拉住,纪渊淡然的声音在她脑袋上响起,“你且再看看。”

    珉和愤然道:“看什么,这人明显是在欺负我阿弟不知道昨日之事!”

    珉和转头的时候对上了纪渊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眼瞳深暗,似是深不可测,凉薄的唇勾起一道古怪的笑意,只道:“重阳先生并非不分黑白之人。”

    “且这位秦直学之子,看着甚是眼熟。”

    “自然眼熟。”一道熟悉的声音幽幽然道,珉和猛地吓了一跳,这才发觉谢子期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过了头,沉静的眼神往她这处看了过来,“秦元,一贯跟在方廷均身边,只是不怎么出头,他们这几个人压着书院学子许久了,只是先生不知晓罢了。”

    谢子期温笑着望向了即便是坐着也依旧比他要高上大半头的纪渊,只换来纪渊微一挑眉,却并不开口接话。

    珉和听了想起她跑来书院给珉晨出头那日,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是跟着方廷均的那方人里确实有这位秦学子,看来此事还是团伙作案了。

    “他就不怕他爹知道了他跟着方廷均在书院里欺负人?”

    “秦直学一向老实,好糊弄的很。”

    珉和猛然回头望向纪渊,没想到这样的话出自书院纪先生,纪渊又一挑眉,看向珉和的眼里带了些些微笑意。

    许是他们这头闹了些动静,又许是里头那个秦元说了些什么,这会儿学堂里那个原本坐着的重阳先生已站了起来,在前头走了几步,正好能瞧见他们这处的动静。

    重阳先生道:“既然纪渊做主了换供酒之事,换便是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倒也不必在今日闹出这等动静。”

    秦元显然有些不可置信,还以为自己幻听了,他本是有些把握的,毕竟重阳先生一向看不惯僭越之事,如今心头却有几分惶然之感,他揉了揉耳朵又道,“先生,晋州诸位大人早已喝惯了方家的酒,若是贸然换酒,一个不称意,冒犯了诸位大人,只怕我书院前景堪忧。”

    珉和猛然站了起来,几步上前,肃着小脸道:“既然你担心别人喝不惯,试试便行了。”

    清脆的女声在学堂里骤然响起,叫原先没发现他们学堂里混进一个女子的学生,这会儿目光都往此处望了过来,秦元更是吓了一跳:“你是何人?”

    “你这人,真是古怪,背后说别人的坏话,却不认得我是谁?”

    秦元的目光在珉和和珉晨之间来回游移,方才他一时被惊到,如今倒是认出来了,这人就是前几日上书院将方三骂了一顿还全身而退的那女子。

    上头的重阳先生不见生气反而笑道:“这女子说的有理,既然不服,那试试也不失为一种好办法。”

    珉和轻轻咦了一声,却实没想到这位重阳先生竟然这般好说话。

    前头的秦元拉下了一张脸,半晌才出了一口气,“你家的酒若是不行,难道愿意主动退让?”

    “有何不可。”

    说这话的却是还有些年轻气盛的珉晨,方才被秦元压着问了几句,他早就有些上火了。

    珉和轻轻眨了眨眼睛,看了看自家逐渐暴露本性的阿弟,横竖话已经说出去了,自家的阿弟,还能怎么办呢,只能宠着呗。

    横竖她这笔生意要真做不成,便早点叫酒肆开业,如今立冬将至,冬日可是喝酒的好时候,晋州的瓦市里并无多少酒肆,兴许也同方家有关,可那又怎么样呢,她自信自个儿酿的酒即便比不了方家的大酒,起码也能挣得一份市场。

    正想着呢,一个淋成落汤鸡一般的人从游廊的另一侧匆匆跑了过来,边跑还边拍着头上快串成水珠落下来的雨水,正是方才不知去了何处的管牧,管牧怀里还抱着一件东西,鼓鼓囊囊的有些看不清楚。

    管牧跑到珉和身前,漏出牙齿绽开了一个有些没心没肺的笑容,将怀里那一坛子东西捧了出来,塞到了珉和手上,“我就猜迟早要到这一环,得亏那小哥儿还在库房那儿呢,我从那里将咱们家的酒随便拿了一坛出来。”

    管牧嘴里的“随便”二字咬的格外重。

    珉和笑着揉了揉管牧的脑袋,也不嫌弃揉了一手的水,将自家那坛陈酒的酒塞打开,醇厚的酒香瞬间便在学堂的室内蔓延开来,屋内但凡有些嗜酒的如今不免都咽了咽嘴里不由自主分泌出来的哈喇子。

    珉和走进学堂,将重阳先生那杯还未喝尽的茶水倒了个干净,还拿自个儿的素帕仔细地擦了擦,率先给这位从她打开酒塞起就望了过来的老先生倒上一杯。

    重阳先生当即拿起了酒杯,轻轻闻了闻手中这杯醇酒的酒香,颇有些悠然之感,他自然是对纪渊的品味有所信任的,只是酒液入口之际,还是叫他怔愣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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