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珉和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身穿素白麻衣的青年如入自家屋舍一般,绕进了后院最角落的屋棚,从里头牵出一头懒洋洋的还有些不情愿的黄牛出来。

    许是因为生人的原因,那人才走到屋棚的栅栏口,那老黄牛的两只前蹄一撅,竟是屈蹄坐了下来,那只固执的牛头往着纪渊另一侧的方向低下,在地上找着它前些日子拱出来的干草。

    这头老黄牛从他们阿爹在时就在家中了,论起资历,也不必管牧低,珉和看热闹一般靠在自家过堂外头的石墙上,并不准备上去帮忙,这位纪先生本身大的很,在她家都已经将地方摸得一清二楚,一头黄牛显然也不会难倒神通广大的纪先生。

    秋天的毒日头高高挂在上头,将屋棚的内外分成两半,那只半露在外头的牛蹄往回缩了一缩,下一刻,珉和就见这位纪先生拉了拉牛绳,却没有丝毫作用。

    那人突然放开了牛绳,就在珉和以为纪渊应该放弃了的时候,他忽然在老黄牛牛头的位置蹲了下来。

    珉和瞧见那人抚了抚老黄牛耳下的位置,随后一手拎起它垂下的耳朵,还往着珉和这处看了一眼,随后也不知说了什么,那黄牛便站了起来。

    珉和还没有回过神来,便被纪渊一把提上了板车,老黄牛步子沉稳,熟门熟路地跨出了后院那扇全开的侧门。

    这两扇虽然没被人踹过但看着也有些摇摆的侧门被人随手合上,纪渊顺手摘了一支隔壁院中爬出来的柳枝。

    一双干净的手握着柳枝,时不时地拍一拍前头有些懈怠的老黄牛的侧臀,看上去总归有种古怪的不合时宜。

    珉和扶好不停摇晃的板车,拢了拢自个儿的裙子,好奇地看着前头那人,“你方才说了什么?”

    纪渊懒洋洋地坐在板车前头,“你以后便知道了。”

    珉和往后头回头望了一眼,自家酒肆的侧门已经被好好地关好,可前头还是一片糟乱,虽然如今晋州没出什么盗匪的传闻,且她铺面上一团乱麻,说不准就算有贼上门恐怕也得可惜两声然后给她留块白布,可珉和总归会有点担忧。

    若是那贼是个不爱走空的呢?

    珉和抿了抿唇,还是开口说道:“你先放我回去,我酒肆的大门坏了,我且得将它修好再……”珉和话说到一半便瞧见那人沁凉的眼神,叫珉和不由得便停了话头。

    纪渊看着珉和睁着一双无辜地眼神,露出半点心虚的模样,微挑了下眉,“你那地方,也怕贼惦记?”他一眼便看出了珉和在担心什么。

    珉和闻言也顾不得自个儿传来隐痛的脊背,睁大了眼睛,手指紧紧扶住板车的边缘,便开始同纪渊辩驳,“你知道什么,就算我那酒肆前头的铺面都被砸了,可谁知道那贼会不会是什么好酒之人,众所周知,酒肆里除了银钱,最珍贵的便是那藏下的酒酿了,若是那贼不甘心,偷拿我藏好的酒酿,那才是真真叫人最是心痛的。”

    珉和自觉这话说的有理,这会儿也不觉心虚了,撑着一股气想跟纪渊辩个清楚,也好叫他知道自己其实也不是那么没文化的。

    谁想纪渊压根不同她辩,身前的青年只轻笑了一声,手下动作不停,前头那只老黄牛没有丝毫停下的迹象,“知道了。”

    珉和还等着纪渊反驳于她,可纪渊三个字将她打发了回来,叫珉和一肚子的话如今被噎的只能胎死腹中,她撑着身子问道:“你不反驳我?”

    纪渊头也不回,“宁姑娘说的有理。”

    珉和还试图挣扎,一双眼睛里偷偷藏着些许气性,“你应当反驳与我,我好叫你知道,即便是再破烂的地方,也有其珍贵之处。”

    那人侧目看了她一眼,唇角带着笑意,“愿闻其详。”

    这下珉和彻底泄了气,也不想同这人搭话了,这人很是不会聊天,索性松下了一半的精神,一放松下来,身上的隐痛便再次传来,叫珉和越发不想动弹。

    珉和抱着双膝望着前头出神,今日发生的事情难免叫她觉得惊异,想起纪渊先前同她说的那句话,珉和不由得在心底暗暗赞同了他,谢家帮不了她,谢子期也不能,可以往觉得不做人的纪渊,反倒从书院出来,站在了他们这头。

    珉和觉得,这大概是出于一个书院先生的操守。

    只不过到眼下这个地步,光是她和这位纪先生相信珉晨大概也没有什么作用,珉和有些苦恼,总觉得这件事情里头有方家的手笔,但说到底,她和方家也就一个书院供酒的过节,何至于狠到这般地步,直接想要毁了她家阿弟的前程?

    “等回了书院,我会叫人去处理的。”

    纪渊轻淡的声音忽而响起,叫珉和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转过头盯着那人看了半晌,直到纪渊眉峰微挑,侧目看了过来,“你不是惦记着你那酒肆吗?”

    珉和一下子反应过来,纪渊口中说的叫人去处理说的是她家酒肆里那个烂摊子,珉和怔愣片刻,说了声谢谢,但又觉得这人先前几番嘲讽她,叫她这一声谢谢说的极为憋屈,说完就转过了脑袋不愿意看他。

    酒肆拐出小巷以后,便是一条直隆通的主道,城外的土路比之城内的还要颠人,好在老黄牛也没什么速度。珉和自觉和纪渊没什么话好讲,这些大城市的弯弯绕绕比之津梁镇那会儿要复杂的多,这才搬来不过一个多月的功夫,就能叫他们的酒肆被砸了,恐怕真的等她的酒出窖了,这些人还能不依不饶地过来找麻烦。

    这一刻珉和甚至在思索搬回津梁镇的可能性,可是这仗还没打,自个儿先退缩了,实在叫她心里难受得很。

    珉和正纠结着,面前忽然多了一双白皙地手掌,手掌上纹路清晰,上头多了一块黄色油纸包着的饴糖,叫珉和颇有些意外,没想到像纪先生这样的人,竟然会随身带着饴糖?

    青年的声音如冬风刮过松木,轻淡扫过珉和的耳畔,“不要?不要就算了。”

    纪渊虽这么说,但是却并未将手收回去,珉和仔细打量了一番,感觉这人似是在哄小孩儿一般,思绪骤然上头,一把抢过了纪渊手上的饴糖,“谁说不要的!”大约是动作太快牵动了背上的伤口,珉和暗暗倒吸一口凉气,便将手又窝回了怀里,眼下只有不做什么动作,才能叫她好过一点。

    珉和低着头看着手上这块饴糖,等抢回来才发觉,她方才那一番动作岂不是显得更像个小孩儿?她一把握紧了手心里的饴糖,没有发觉他们身前那头懒散的老黄牛脚下的步子竟快了几分。

    还没等她想明白这人到底是什么用意,纪渊带着凉意的声音似是就响在她的耳畔,“我给你糖,可不是叫你拿在手心捂化的,否则还不如给你家这头老牛,说不准它还能多跑几步。”

    珉和抬头气呼呼地盯着纪渊,这人的意思是说她还不如她家这头老黄了?

    眼下珉和当即不顾自个儿身上的伤,伸出一只手拉过纪渊方才递糖给她的手,将那块灼人的饴糖重新塞回了纪渊手里,“还你还你!你爱给谁给谁!”

    那人的手指翻转着手上的饴糖,垂下眼帘,唇角微勾,“你以前也是这样?”

    珉和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以前?”

    纪渊手中动作不停,不停翻转着那张泛黄的糖纸,并未看她,“在津梁镇的时候,说说细节,说不准能找出……那人为什么要说你阿弟抄袭他文章的原因。”

    珉和没想到纪渊会突然将话头翻到这件事情上头,不过事情本就是因此而起,纪渊说的也有道理,珉和抿着唇仔细地回忆着过去几年的日子:“其实阿……”

    珉和话才开口,身边那个青年突然伸手,将手中那物一下子塞进了她的嘴里,绵长的甜意瞬间便在舌尖弥散开来,而纪渊灼烫的手指擦过珉和冰凉的下唇,叫珉和不自觉地浑身一颤,随后抿紧了唇缝,可那烫意却丝毫没有减退,触到的那一小片唇瓣的存在感极为强烈。

    那人搓了搓手指,随后继续翻折着手中那片黏糊糊的糖纸,“继续。”

    珉和的目光扫了一眼纪渊那骨节分明的手指,不由得呆了片刻,随后恼羞成怒一般挪开了视线,“你叫我说我便说!你真当我是什么好欺负的小姑娘吗?”

    纪渊手上的动作停顿了片刻,随后转头看着她,奇道,“你难道不是吗?”

    他话音刚落,珉和原本羞恼多一些的神情当即变得更加恼怒,一双眼睛乌澄澄的像燃着滚烫的怒火,“快停下来!我自个儿也能上山去!”珉和一气起来便忘记了,他们二人眼下坐着的,是她家的牛和车,尽管只是板车。

    而纪渊显然也没有想提醒她,深邃的眼底藏着些许笑意,望向了前方,“这可不好办,我怕明日晋州的刺史前来问罪我,为何要在城外官道上随意丢弃小孩儿。”

    珉和简直被这人气的说不出话来,怎么横竖都是这人有理,如果不是看在他是书院先生,这回还站在他们这边的份上,珉和只怕自己会忍不住一脚将他踹下牛车。

    珉和扫了一眼纪渊看上去瘦津津的样子,想着这些柔弱的书生大概受不住她一脚,就跟今日那个姓周的一样,想到这里,珉和才略消气了些,只是仍旧不愿意搭理这个嘴上没一句好话的纪先生。

    大约是知道自个儿方才逗得狠了,纪渊转头看她,神色比之方才严肃了许多,“你莫不是不想替你阿弟脱罪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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