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管牧带着珉和那些嘱托,以及记澈重新牵出来的那头倔驴一般的老黄牛一道下了山。

    珉和站在清朗园那块石碑前,看着管牧的背影在前头的石头路上拐了个弯,今日明明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外头的书院却好似还是如平日一般,远远地便只有学子念书的声音此起彼伏。

    大概像这样的事情,不落到自己身上便就是不会痛的。

    原本早该离开的珉晨一直等到珉和将那碗苦药悉数喝完,还盯着她非得用热水再过一遍药碗,喝了干净才离开了这处的园子,一直到此刻夜深人静,珉和才觉得心底和身上的疲惫像褪去之后的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明明已经将事情决定下来,可珉和心里总有一阵一阵的隐忧,就像是悬在心尖上的利刃,知道它在那里,也知道该怎么办,可看着它悬在那里的时候就觉得心里慌得很。

    珉和和衣躺在厢房里的小榻上,缓缓吐出一口郁气,身子已经很累了,可偏偏眼睛闭上就是睡不着,兴许是昨日睡了一整日,眼下便睡不着了。

    她索性掀开薄毯,摸了摸已经散开的头发,还是推开木门走了出去。

    这里并非是她的酒肆,她既不熟,自然也不好随意走动,原本也只准备在这两边的游廊上随意晃一晃,若是出去了,她这披头散发的模样,只怕撞见人也会将她当成女鬼。

    游廊的上檐处,早已枯黄的紫藤如今只留下缠绕的枯枝和零星的几片叶子,珉和心里头记挂着白日里的事情,随手拉扯了一小根枯藤。果然是快入冬了,缠在廊柱上的枯藤一扯便断了。

    说起重阳先生时,珉晨本来是不愿意的,他虽然在津梁镇上时,常常顶着盛老先生同他作对,但骨子里,他还是个尊师重道的人,若非如此,盛老先生也不会将珉晨推荐入濯砂书院。如今为了这样的事情去叨扰来此处讲学的重阳先生,对珉晨来说,大概就是自个儿将酒坛子打碎了还腆着脸找老陶再要一批的意思。

    但是这件事情他们说了不算,书院里的先生大部分威望都不够,会叫人觉得他们偏袒书院中的学子,这件事情,唯有重阳先生出面,大概不会再有人非议。

    珉和手里不停地绞着那根被她无辜扒拉下来的枯藤,如今这个决定既已下了,硬着头皮他们也得把这条路走完,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到了这处游廊的尽头。

    珉和站在廊柱旁边,夜里的凉风将她脑袋里那些纷纷扰扰的思绪吹散了许多,她将手里那根碎成几截的枯藤重新丢进了游廊两边的树丛堆里,刚要离开,就听见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沁凉的意味在廊道外头的院子里响起。

    “既然来了,不如陪我坐会儿?”

    先前被游廊上头垂下的几根枯枝挡了视线,如今那枯枝被人拨开,珉和就看见纪渊身穿白色麻衣站在枯藤之下,倒比她还像了几分女鬼。

    珉和一看见他,就想起白日里那书童纪澈带给她的那几句话,气不打一处来,当即转身便走。

    走了没几步,想起纪澈最后几句话,又转过头去走到纪渊身前,抬头看着这人:“你的书童不是说你这位先生不住此处吗?难不成你又是在诓我?”

    纪渊看了她一眼,回到了庭院中间,那里摆着一块长形的石桌,一盏油灯摆在石桌最角落的地方,旁边还放着几卷经册,最中间是几柄木雕用的刻刀和珉和不太认得全的木刨,一小块刻到一半的木块正放在旁边,木头的碎屑落了半桌。

    珉和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

    纪渊自如地在珉和的目光之下停在了石桌前,信手拿起那只被雕刻到一半的木雕:“这回确实不是在诓你,我的确不住那处。”

    这回?

    珉和的情绪轻易被他挑了起来,只是在看见那几卷经册之时骤然想起了白日里同珉晨的那些话,原本一腔的火气又歇了下去,鼓起一张脸,“算了,我懒得同你计较。”

    横竖她都不知被这人嘲讽诓骗了多少次了,如今也不过是多添一笔罢了。

    再说这也是人家的院子,她并非主人,又哪来的底气去怨怪将她收留下来的人。想到这里,珉和剩下的最后一抹怨气也散去了,拖在脚上的鞋履搓了搓地面,转身就走。

    只是她半步还未踏出,身后的衣领就被人拎住,珉和反倒退了半步,她怒气冲冲地转身,却在看见纪渊那张天怒人怨的脸时消了一半,“你做什么?”

    纪渊好整以暇地松开了手,手指拂了拂木雕,不断的有木头的碎屑从木雕的各处缝隙中落了下来,“你决定好了?”

    珉和盻了他一眼,“眼下书院里还能有谁能替珉晨站出来还不遭人非议的?”更何况,当珉和同珉晨商议时,便想明白了此事,“这件事不就是你暗示的吗?”

    重阳先生是书院里来讲学的重要的学究,也是纪渊的老师,若非有他暗示,珉和原本如何也想不到,或是不敢想到重阳先生身上去。

    纪渊笑了笑,将手上木雕里的灰烬一拂而空,将之立在了石桌之上,“你们明日,过了午时再去。”

    珉和一愣,这是还有什么说法吗?

    话在问出口之前又被她吞了回去,她登时想起,今日原本应当是祭孔的最后一日,想来明日是重阳先生那处还有什么后续的琐事要处置,她不好打扰。

    “我知道了。”珉和低下了头,脸上的颊肉鼓起又落下,心里头格外别扭,“谢谢你。”

    珉和只当自己谢过了,扫了一眼那满桌的工具,也不需要纪渊的回答,转身便要离开,只是这回连脚步还没抬起,衣领又被人拎着往后退了一步。

    珉和转头怒视着纪渊和他那只才收回去的作恶的手,“你还有什么事?!”

    纪渊低头看她时,如夜空般漆黑的眼瞳之中,珉和仿佛看见了深的足以将人吞没的漩涡,那人手中拿着那块木雕,在石桌上“哆哆”敲了两声,“你不想知道这是何物吗?”

    珉和不自觉打了个激灵,怒气便又消了一半,她的眼神扫过了那个雕了一半的木雕,“我管它是什么呢?你有事没事?”

    许是察觉到了珉和的怒气,纪渊突然轻笑了一声,“你不想知道,可我想你知道。”

    说完这句,纪渊便将他手上的木雕塞进了不明所以的珉和手里,木雕触手生温,还留着先前那人手上的温度,属于木头切割面上粗糙的木茬子浅浅地刮在她手心的位置,带着几分熟悉的感觉。

    纪渊将木雕塞进她手里之后,又拿起了手边的刻刀塞进了她另一只手里,“我原先那只木簪旧了,中间还有一处缺口,大约就快坏了,如今在下缺一只木簪,不若宁姑娘替我打磨一支。”

    珉和听着那人的话,又生起气来,怎的他木簪断了还来找她要?

    “我不会!”珉和将那柄金属的刻刀按在了石桌上,拉过了纪渊的手,重重的将那块木雕重新放回了纪渊的手心。

    纪渊反手拉住她的手,那块木雕便又回到了她的手上,“你会。”

    珉和听见纪渊的话,愣在了原地,有一种凛然的熟悉之感从她的脚底一直攀爬到了她的脖颈,叫她为之一颤,原本想说的那些话也全然忘记了,只呆愣地看着纪渊,“你,你怎么知道……”

    她确实会木雕,因为她的父亲会,只是这事却不是她父亲教予她的。

    纪渊笑了笑,犹如月中的君子,但在此刻又像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原来宁姑娘真的会。”

    珉和气的一把将手拽了回来,那块木雕也被她一把按在了石桌上,她就知道,这人就没个好的时候,惯会耍着她玩,“我说不会就是不会!”

    说完珉和生怕又被他留在此处,一溜烟就想往游廊处去,只是脚下的步子还没走两步,后领又被人拎住,因着这回她动作太快,反倒被人拎着往后倒了好几步。

    珉和气急败坏地转身回头,也顾不上拉住了什么,只管拉住了身后那人将他拉的靠近自己,恨恨道:“你,你,你这个……你到底想干什么!”

    纪渊深眸微敛,嘴角偏又勾起一丝愉悦的笑意,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哦,这回,我只是想拉一拉。”

    珉和气的恨不得抓着这人的脖子咬上两口解解气,手上抓的越发的紧,一只手握着拳头凑到纪渊跟前:“我警告你!你再拽我,信不信我将你按在地上狠狠揍上一顿!”

    只是不知是她抓的太紧,还是纪渊衣服质量太差的缘故,珉和原本拉着的纪渊的腰带忽然松了开来,两人同时退了一步,珉和的手上还拽着那人的腰带,纪渊的前襟登时散了开来,露出其中素色的中衣一角,以及那人在月光下透着些许莹白的一小片锁骨。

    珉和拽着那人的腰带,登时手足无措起来,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转身避嫌的好,还是应该先把腰带还他的好。

    那人轻轻一笑,清冽中带着金石之意的声音划破这一小片万籁俱寂的庭院,闯入了珉和的耳朵,叫珉和的耳朵一下烫红了一整片,“宁姑娘这么喜欢在下的腰带,不若送给姑娘可好?”

    “你,你,谁要你的腰带了!?”珉和如今犹如握着一块烫手的山芋,在她话还没说完的时候,便将纪渊那个同样素色的腰带丢还给了他,也顾不上纪渊有没有接着,转头就往游廊处闯去,还心不在焉地撞上了一小片枯藤,徒惹了满头满身的枯叶。

    珉和自认自己在这酒肆里也算是脾气好的了,万没有想到还有这样一日,纪渊随手一拨便将她的情绪随意地上下拨弄,眼下若不是书院的事情还未完,她少不得在酒肆的门前挂一块牌子,上头叫阿牧写上,纪渊与猫狗不得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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