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州府衙的牢房阴冷潮湿。
走过两节湿滑的石阶之后，珉和便看见了驻守在这处牢房里的几个狱卒。
一个身材高大，面相凶狠的狱卒瞧见他们两人，眼神扫了几圈珉和，便拉着秦元问了几句话。
珉和垂下眼眸，先前那身素白的衣服还没换下，浓密的眼睫微颤，看上去一副乖巧的模样。
那狱卒例行问完话，便看向了珉和，“这小姑娘，先前没见过。”
说着他便上前想要拉过珉和的手。
珉和忍着厌恶，退了半步。
前头本想带路到牢狱深处的秦元大概也是没想到这里的牢头能有这么色欲熏心，一个前来探视的姑娘也忍不住调戏。
他不得不再次搬出方家的说辞：“大人，这是方家和长史大人派来的，兴许能问点什么出来。”
“几位大人这会儿还在等着学生的消息，实在耽误不得。”
那位牢头面上的神情僵硬了一瞬，随即恶狠狠地扫过秦元，冷嗤了一声。
“你们两个动作快点，这里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
说完他那双藏着贪欲的眯缝眼还忍不住在珉和身上流连。
一直到地牢转角之前，珉和都能感受到那股黏腻，令人反感的视线，似乎一直在自己身边游荡。
秦元脚步微顿，转头看了一眼，“抱歉，我不知道……”
“这里毕竟是府衙，方家那些人只是商户，即便能收买，也不能指挥他们做事……”
珉和微微抬起眸子打量着秦元的神情，她是真的看不明白，这位秦公子如今打的到底是个什么主意。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珉晨两个人被关在这处地牢最里头的地方。
两个人被分开关着，一个在关着大多寻常犯人的西边普通牢房，一个却在几乎没有什么人的北边的牢房。
在看过管牧之后，珉和同秦元一路往地牢最北边去。
一只堪比成年男子拳头大小的老鼠拖着尾巴从珉和的脚边擦着蹿了过去。
珉和一时惊得停住了脚，紧握着拳不敢叫出声。
那老鼠踩过牢房边缘潮湿的水沟，钻进了最里间那处牢房铺在地上的稻草上。
原本应该是枯黄颜色的稻草上红红黑黑沾着许多看不清颜色的东西，牢房里头始终有一股沉闷滞涩，令人难以呼吸的味道。
而这处牢房外头的不远处便是刑房，从这里能清楚看见刑房的模样。
木制的刑架上还沾着黑漆漆的血渍，几乎看不见木头原来的颜色。
除了牢房门柱边上那一盏昏暗的油灯，唯一的光线便是高高砌在围墙上头那小小的一扇窗户，窗户只有一个成年人头颅大小，四四方方的日光透过那一小方缺口，落在地上时只剩下浅浅一点昏沉的温度。
珉和看见缩在稻草上那个少年时，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少年一身灰白色的衣服，领口和窄袖处蹭上些许红黑色的血渍，少年低垂着脑袋，一手垂在半曲起的膝盖上，没有丝毫动静。
一路跟着他们的狱卒从后边走上前来打开了牢门，里头人才微微动了动赤着的双脚。
钥匙打开厚重锁链的声音惊醒了里头沉睡的少年，珉和紧紧捏着双手手指才没叫自己喊出声来。
她还没忘记，今天她来这里还是借着方家的身份。
珉晨抬起头紧紧盯着她，同样没有出声。
在牢房大门被彻底打开，那狱卒拿着锁链和钥匙离开，而秦元代替了那个狱卒的位置站在牢门边上时，珉晨才冷然扫了一眼秦元。
珉和顺着珉晨的视线扫了一眼站在旁边，没有想要离开意图的秦元，心里大概明白这人的想法，只是眼下她懒得跟他深究。
珉和将来之前匆匆装起来的食盒摆到了珉晨面前，低着头将里头两壶茶水和几只包好的酒糟饼子拿出来塞进珉晨怀里。
珉晨双手冰凉，苍白的嘴唇干涸起皮，“阿姐。”
珉和的动作停了下来，再想开口时才发现自己喉间滞涩，“珉晨……”
尽管外头的秦元没看进来，但珉和知道他一定在听，她低下头，一只手轻轻拉住了珉晨的衣袖，衣袖上面还沾着已经干涸了的血渍。
“不是我的。”珉晨笑了笑，拉住了珉和拉着他衣袖的手。
“这些血渍是先前那位狱友被拖出去的时候留下来的。”他低着头，说的轻描淡写。
眼梢却将注意力放在了外头的秦元身上。
珉和很清楚自家阿弟的意思，拽着珉晨手腕的手微微发颤，声音却冷静了下来，“他是秦元，你书院里的同窗。”
珉和将手指按在珉晨的手心，按的很紧，在上头悄悄写下了一个纪字。
面上却撑着笑容道：“这里的人将你们看的很紧，我没有别的办法进来。”
“秦公子说的有道理，如今已经出了人命，这桩案子不是能轻易扯过去的，如今刺史已经回了晋州，没有证据，方家想要给你定罪并非是那么容易的。”
“但是方家人一向来不择手段，难保哪一天编造几份证据……”
“如今最好的办法，便是想办法说服林端的父母，抖出方家人收买他人，贼喊捉贼的证据。”
珉和紧盯着自家弟弟不过几日功夫就消瘦了许多的脸，心头的愤恨快要满溢出来。
对方家人的痛恨在这一刻几乎达到了顶峰。
事实上，她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对方家不利的事情。
可从最初到现在，方家人为了一张酒方对着她的家里人穷追不舍，甚至不惜害死一条人命，就为了将这件事栽到珉晨身上。
若是可以，她恨不得对方家人嗜血啖肉。
可如今，她甚至只能紧紧掐着自己的手心不让自己露出破绽。
她始终不相信秦元。
可是她决定将计就计。
珉晨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看着外头的秦元轻轻出声，“秦公子带我阿姐进来，想必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吧，你就不怕方家人发现你背叛他们找你算账？”
这会儿的秦元不知何时转过了身子，正对着牢门，站在外头轻笑道：“珉晨多虑了。”
“我同令姐说过，杀人这事，已经超过我能为方家做的事了，我担不起责任，如今自然只能想办法替自己脱身，若方家事发，只怕像我这等替他们做事的外人，才会是第一个被丢出去的棋子。”
珉晨紧盯着他道：“秦公子给自己想的主意，莫非就是叫我阿姐替你去做说客，说服失去儿子的林家父母来给我作证？”
“光是令姐，自然是不够的。”
“可我听闻，珉晨你曾经在林家替林家人做了不少事，同他们关系甚笃，若是由你出面同他们交涉，说不准能叫他们改变心意。”
珉晨嗤笑一声，“如今我可是牢中的囚犯，如何去跟他们说情，你也不怕叫林家人瞧见我在外头，反倒控告我一个脱逃之罪。”
秦元的眼神里没有丝毫心虚气短，“这件事本来就没有证据，我可以同林家人说，你是长史大人特意开恩，回家收拾些物件的。”
“若是你不相信，我也可以亲手写一份切结书予你，即便东窗事发，你也大可可以将此事推到我身上，绝不会殃及你姐弟二人。”
“那你写吧。”珉晨靠回了身后的墙面，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秦元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两人半晌，不知想了些什么，离开了这处牢门。
直到秦元离开，珉和背对着秦元紧绷的脊背才略微放松下来。
她停下了手中将东西从食盒中拿出来的动作，这才抬头看向珉晨，“我不相信他。”
珉晨也笑了笑，“我也不相信他。”
“但是阿姐，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釜底抽薪，我想纪先生也是这么想的。”
珉和听着懵了一瞬。
只是这里毕竟是府衙的牢房，虫鼠在四处角落窸窸窣窣的声音几乎就在耳畔。
珉和不敢同珉晨将这些话讲的太明白。
秦元很快就转了回来，手里多了一份写满了墨字的切结书。
珉晨打开那份切结书看了许久，嘴角轻轻勾起一抹笑，旋即抬头看向秦元，“既然秦公子这么有信心，那我也不妨试上一试。”
如今的珉晨已经比她高上有小半个头了。
但是女子衣袂繁复，再加上珉和早上离开酒肆去往赌坊时特意在袖子里揣上了前些日子买的脂粉和香粉。
拿这些东西盖一盖脸，在拿香粉遮一遮气味，也未必糊弄不过去。
只是这会儿珉和心底还是很焦虑，心底压不过去的难受叫她紧抓着珉晨的手开始微微颤抖进来，她抬头望向了秦元，“我们未必要在今日交换。”
“今日太过匆忙，不若过几日等纪渊回来，再想个万全之策。”
珉和还是没忍住试探了秦元一句。
秦元从进入府衙开始一直一成不变的神情，这会儿竟难得的有了几分迫切。
“今日我本就没同方家人商量擅自来的地牢。”
“若是再换一日，难保不会惊动方家，今日既然来了，便是叫他们最出其不意的时间。他们也绝不会想到，仅仅是第一次探视就能将人换出去。”
珉和轻笑了一声，不再说话。
沉默地同珉晨换了一番外衣。
这几日珉晨瘦了几分，穿上珉和那件素色的衣服竟看不出半分违和感。
秦元盯着二人换好的衣裳，轻轻勾起一抹笑，只是牢房前的门柱后头被转角石墙上的烛光藏在了阴影之中，没有半个人看见。
珉晨离开之前同珉和轻声叮嘱了两句，若是有狱卒或是其他人来，大可不必开口说话。
看着秦元率先离开的背影，珉晨又轻声道：“阿姐，你不必害怕，我会尽快回来的。”
直到两个人都离开了这里，珉和才慢慢的跪坐在地上。
双手撑在地面，将自己一直紧紧压着的情绪释放了出来，泪滴从眼中径直落到了地上干枯的稻草上，转眼就消失不见。
珉和的心头涌起阵阵复杂又难言的情绪，她并不畏惧自己吃多少苦，但是若是叫家人因为她的原因而落到如今这种境地，总会叫她觉得，她好像是个没用的阿姐。
阴冷的地牢令她毛骨悚然，那股从进入地牢开始一直紧缠着她的恶心难受的感觉在这会儿一下子涌了上来，几乎就涌到了嗓子口，沉闷的胸腔也一并挤压着她。
情绪和眼泪似乎要同晨起喝下的那一点点茶水一并被吐出来。
珉和勉强撑起一只手捂着胸口，却没有丝毫作用。
难过的情绪如同轰然倒塌的房舍，没有半分能够挽救的余地，眼泪如同决堤一般一滴一滴地落到那些稻草上。
就好像，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她才敢释放这些情绪。
幸好，这里也只有她一个人。
只是，下一瞬，珉和撑在地上的胳膊就被人拉了起来。
带着熟悉的温度和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