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回

    檀雪回笃定那位官家小姐温婉柔顺。

    她的那双眸子湿漉漉的,总是胆怯却又无畏,像是不得不将自己伪装的强大的小刺猬。

    檀雪回不会杀一个陌生并且瘦弱可怜的小姑娘,可他必须找回自己的天赋。

    与契约者距离越近,他的灵术就越强大,时至今日,檀雪回恢复了大约五分之一的灵术。

    他也已经查清,来古宁寺接那位小姐的侍卫本就不怀好意,欲意在回京途中将马车引向高崖。

    可她偏偏生了重病,在府中也不受重视,几个侍卫失了耐心,打算在今夜杀了这个小姑娘。

    于是檀雪回顺水推舟,控制了其中一人。

    他以为事情会按他所想的顺利进行,那小姑娘会泣不成声地念出咒文。

    然而,他被利落地捅了三刀,临死前,他看见少女的眸仍然柔软湿润,像是冷冽春寒中开出一朵粉嫩的花。

    想到这里,檀雪回沉默了。

    头顶的月光倾泻而下,映在波光粼粼的湖泊上,他陡然吐出一口血,胸膛隐隐作疼。

    傀儡身死,作为控制者的他,必然会被反噬,再加之他的天赋只剩原先的五分之一,强行控制活物,只会让反噬加重。

    乌玉紧张地问:“主人,怎么样了?她念出咒文了吗?”

    檀雪回用手帕擦去唇边的鲜血,摇了摇头:“她把‘我’杀了。”

    乌玉愕然,“怎么可能?!”

    主人做事向来缜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们将她的身份调查的很清楚。

    少女长期受家人磋磨欺辱,下人亦不恭敬对待,如此一来,她便养成了懦弱内敛的性子。

    这么一个柔弱怯懦的人,怎么可能有勇气拿起刀子杀人?

    檀雪回眸光清明:“性子越是懦弱的人,在面临危险时爆发力就越是惊人。”

    乌玉吐了吐蛇信子,道:“主人,既然如此,那便直接杀了她吧。您越是下不了手,她便越是得意不将您放在眼里。”

    檀雪回起身,冷清月光描绘着他深邃立体的眉眼,“乌玉,这无关她的经历与其他。”

    乌玉自然知道,主人高风亮节,从不会因私心而谋害他人。

    就算是最为狼狈之时——它与主人刚踏足这个陌生的中原,在一个边陲小城,偶见一只气息微弱的小犬。

    主人上前查看,那小犬却猛地扑来,用尖牙抢走了主人腰间垂挂的荷包。

    他们出隐族时,仅带了这么多盘缠。

    主人躲过数只鸟兽的包围,一路追至一个僻静的巷子,他们看见那只伪装垂死的幼犬摇着尾巴将荷包给了一位白发苍苍的妇人。

    老妇人惶恐,却因疾病缠身无法下床。

    乌玉气恼极了,扭着身体要去将荷包抢回来,然而它的主人步伐矫健,率先到了老妇人面前。

    他对老妇人说,那银子是她的子孙托他送来的。

    老妇人喜极而泣,连连道谢。

    自巷子中出来后,乌玉发现主人脸上既没有帮助别人后的骄傲自得,也没有盘缠丢失后的失落焦虑。

    乌玉问:“主人,那妇人确实很可怜,可那是我们仅有的盘缠,为何不夺回来?”

    檀雪回道:“银两本从山间来,既是无主之物,在谁手上都是一样。”

    自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一主一仆狼狈不堪,它的主人甚至当了一回乞丐,虽然最后那银子被主人撒了满街。

    乌玉的悲催回忆被打断,檀雪回让它盘在肩上,他情绪不明地看了眼素灯厢房的位置,打算离开这片湖泊。

    谁知他还未动,一株桃树后传来细碎的声响,像是鞋子踩在草地上,声音越来越近,檀雪回看见一片雪白的衣角。

    病怏怏的少女并未梳发,黑发柔顺如瀑,她左手抓着披风边缘,自盛放的桃花林中走来,瞳眸如水,对他盈盈一笑。

    乌玉瞪着两只绿豆眼,骂骂咧咧道:“臭女人,都是因为你,主人才背负污名……”

    檀雪回敛眉道:“乌玉,不许无礼。”

    乌玉便像被掐住脖颈的鸭子,只瞪着一双冰冷的竖瞳。

    檀雪回淡声道:“姑娘还有何事?”

    除隐族之外的人并不知,世间的某个角落存在着神赐之人,即使他们看到了,也会将其归为江湖术士一类的人。

    所以檀雪回不认为她会看穿黑衣人的身份。

    素灯并未因乌玉的痛斥感到任何歉意,她走近檀雪回,青年肩宽体阔,身姿颀长。于是她轻笑着仰起眸,“我在那个人身上嗅到了你的味道,你能控制活人,是吗?”

    檀雪回脸色一僵,他不擅长说谎。

    平常他的生活只有修炼打坐,鲜少与人交流,更别说扯谎了。

    他拉开两人的距离,避重就轻道:“或许是因为我与那人所用香料相似,才会给姑娘留下这样的错觉。”

    素灯摇摇头,突然抬脚逼近他,檀雪回微怔,就见少女凑近他颈间嗅了嗅,湿热的呼吸喷洒在皮肤上,让他指尖不自然的蜷缩。

    素灯弯唇道:“是灵魂的味道,那副空壳中余留你的气息。你想知道那气味到底是什么吗?”

    檀雪回耳后红了一大片,眸色微恼道:“不想知道。”

    然而少女笑声绵绵,歪着头故意道:“是梅子果肉的味道,甜中带酸,真想让人一口吞掉呢。”

    她的笑声如一根羽毛般搔过檀雪回的心脏,青年瞬间明了,这姑娘是在逗弄他。

    她知道了那包治疗风寒的药是他放的。

    于是檀雪回心中的那丝羞赧消失的无影无踪,毕竟“灵魂的味道”这个话题太过于私密,他并不想与一个陌生人讨论这些。

    至于那药,她的病本就是因他而生,因果相连,他必须治好她的风寒。

    檀雪回道:“若是姑娘风寒仍未痊愈,可以来寻我问药。”

    “可惜我不是来找你寻药的。”素灯无奈地摆了摆手,旋即细声细语道:“听闻世间除凡人兽类之外,还有一种更神秘的存在,他们被称为隐族。”

    她直截了当,温和的目光掠过青年肩上盘踞的银蛇。

    檀雪回神色一凌,“这传闻是谁告知于你的?”

    隐族的存在,绝对不会暴露在外界,族人在外界历练时,也是以江湖术士的身份进行伪装。

    既然她说出了隐族二字,定然会知晓更多的隐秘。

    素灯的神情像是陷入回忆中,安静而平和,她的目光越过檀雪回落在湖面的光点上,突然蹙起了细眉,“抱歉,我也不记得了。”

    她脑海中闪过零零碎碎的画面,却始终记不起那人的音容样貌,依稀间,她看见荒芜的沙石迷惑了她的视线。

    檀雪回松开了拳头,长而浓密的睫毛覆盖了他眼中的情绪,与此同时,乌玉的声音响在他耳畔:“主人,最好杀了她,隐族之事决不能暴露。”

    素灯瞧了一眼寒光凛凛的小银蛇,眸底带着兴致与笑意。

    三百年对于一个孤魂而言太长了,她对于世间的好奇与兴趣早已消磨殆尽,更多时候,她要靠原身心脏的跳动,来保持对外界的感触。

    可那丝感触实在是微乎其微,她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暮年老人,稍不注意,便会跌进满目荒漠。

    素灯不在意后果,可她始终有一个执念,支撑着这具白骨步伐蹒跚地前进。

    两方对立,春风吹起她雪白的衣角,她弯起柔软的唇,眸映黑夜,“你现在要杀了我吗?”

    素灯递出一把匕首,是在厢房中杀了黑衣人的那柄。

    乌玉仍在苦口婆心地劝导,尖利的声音钻入檀雪回耳中,他抬起眸,尽量忽视耳边的叫嚷,伸手接过了小巧的匕首。

    素灯眸光凝起点点兴奋的情绪,笑容愈发愉悦。

    她期待着死亡的降临,或者说,她期待着在生死的边界线中反杀对方的快乐。

    几息后,却见青年叹了口气,磁性嗓音咬字时仍有些别扭:“金无赤足,人无完人。世间事并非都是十全十美,或许某日回首时你便会发现,令你苦恼迷惘之事早就化为了溪流花草山间雾。”

    他骨节分明的手掌往后一扔,映着寒光的匕首“咚”一声沉入了湖中,“回去吧,我不杀你。”

    乌玉恨铁不成钢地磨着尖锐的牙。

    主人这意思就是让她看开些,不要在意家人施加于她的磨难。

    所以主人还是觉得这姑娘可怜,甚至想要绝了她自尽的心思。

    乌玉咬了口檀雪回发间垂落的小辫,“人若是真想死,主人便是千方百计地阻止,她也会找到新的求死之法。”

    檀雪回垂眸睨了它一眼。

    乌玉悻悻松开了嘴巴,它作为主人的宠物多年,太容易明白主人的意思了。

    这姑娘在他面前求死,倘若他袖手旁观,又与凶手何异?

    乌玉吐着蛇信子,愤怒的目光看向身影单薄的少女,她粉嫩的唇抿成一条直线,眼中透着疑惑的光,不过很快少女的唇角又勾了起来。

    素灯温顺地低眉敛目,柔和的嗓音说:“请见谅,我方才失礼了。”

    檀雪回自然没有怪罪的意思,“神尚且不能做到六根清净,不必过度为难自己。”

    后山静谧,朵朵桃花凋落,荡出一圈圈清波。

    素灯仰起一张乖巧的笑脸,“想必公子早就查清我的身世,也定然知晓,除了祖父之外,我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

    “应该的。”檀雪回道。

    “人心叵测,即便是最为亲近之人,也不能全然信任,更何况我对姑娘而言,只是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

    并且是第一次见面就将她拽入湖中的陌生人。

    素灯道:“明日我便会回上京蒋府,若是公子对我有三分信任,大可随我入府,没准哪日我突然相信了公子所言,就念出了那句咒语呢。”

    她的嗓音总是温和而真挚,尽管两人都知晓这话真假掺半,可依然没人挑破诡异的气氛。

    乌玉身子战栗了一下,低声道:“主人,我怎么感觉背后发凉呢?”

    檀雪回闻言,抬起指尖点了下乌玉的眉心,充沛的真气令乌玉舒服地眯起竖瞳。檀雪回抬起蓝灰色的眸子,唇角微勾,“谢姑娘好意,在下会考虑的。”

    素灯也不继续劝说,她颔首轻笑,便要告辞,只是转身走了两三步,又停了下来,回过头道:“还不知晓公子姓名。”

    檀雪回怔了下,他想起自己名字的来源。

    在中原游历一段时间后,他遇见一个准备上京的富商,恰巧富商遇上一伙劫财害命的土匪,他便出手帮了忙。

    富商当即要收他为义子,他回绝之后,富商只好循着台阶又问他姓名。

    他的名字在中原翻译为“檀”。

    那时正绿芽新发,檀雪回脸上却突然落了一片冰凉的雪花,他抬头望见漫天白雪絮絮飞舞,旋即为自己随意起了个新名。

    “檀雪回。”他的眼瞳温和平静地注视着素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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