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饯

    古宁寺云雾缭绕,晨曦朦胧。

    素灯自寺中出来时,马车已经停在了山门旁,她拉紧了披风,朝马车旁长身玉立的紫杉青年走去。

    春雨抱着包袱,迟疑地拉住她的衣角,低声道:“小姐,奴婢怎么觉得马车和车夫这么陌生?”

    她们在蒋府中状如透明,几天前派来的马车简单破旧,而面前的马车宝盖飞檐,白马飒爽,立在一旁的青年更是她没见过的好容貌。

    轮廓深邃,眸如星河,视线飞掠而来,自有一派淡然沉稳的气质。

    “他是我挑选的……不听话的仆人。”素灯唇边噙笑,并不在意檀雪回听后会作何感想。

    春雨懵懂地点点头,跟在素灯身后。

    听说中原边境的地方,会有大批奴隶出售,他们通常容貌俊美,咬着一口叽里咕噜的话,是中原与西蛮人的混血种。

    混血种身份最为低贱,在哪边都不讨好,一两银子就能买下一个活人。

    仔细看这青年的眉眼,虽然脸部线条凌厉野性,但那双眼睛的形状却温和如玉,中和了那股强烈的攻击性。

    大概是小姐碰巧遇见的吧。

    檀雪回道:“上车吧,现在出发,大概一个时辰就能入京。”

    素灯抬起纤细的右手,抬眸望向檀雪回,“可以扶我一下吗?”

    檀雪回垂下长睫,二人视线在空中交织,少女的眼睛大而亮,镶嵌在削瘦的脸上,显得有几分楚楚可怜。

    片刻后他移开目光,将手掌贴在她手心上。

    素灯回以微微一笑,旋即手心用力,借着青年的力道上了马车。

    乌玉盘在檀雪回肩上,不爽地咝咝吐着蛇信子。

    没了素灯的阻挡,春雨方才看清那一坨是什么物什,当下白了脸,紧紧攥着手中包袱。

    檀雪回收回手,道:“放心,乌玉不咬人。”

    见春雨颔首,他又道:“去车厢里陪你家小姐。”

    春雨连连摇头,指了指等在一旁的车夫,“不不,奴婢坐在外头就行,您进去歇着。”

    中原的等级制度森严,便是主子再怎么落魄,奴隶也不敢逾矩。

    檀雪回没再言语,掀开车帘,弯腰进了车厢。

    甫一坐下,清甜的梅子香味就随鼻息盘桓,他看了眼对面的人,少女捧着一小袋梅子蜜饯,认真地吃着。

    所以,蒋府的下人根本不将她放在眼里,应该是有人暗地里授意。

    感受到檀雪回的视线,素灯从黄皮纸袋中挑拣了一个最大的,伸手递过去,“阿檀,你吃吗?”

    马车并不是很大,檀雪回的腿曲起,微微一动便能碰到她的小腿,因此那只手递来,刚好就落在他嘴边。

    檀雪回想拒绝,下一刻马车颠簸,素灯的身子猛一倾斜,皱巴巴的梅子肉便怼在了他唇上。

    “……”

    他向后撤离,接过了蜜饯,“多谢。”

    素灯抿起一丝浅笑,耐心地等他含入口中,随后问道:“什么味道。”

    檀雪回顿了下,蹙起眉头,“很甜。”

    甜得有些发腻。

    素灯轻笑,有些天真地问:“吃了蜜饯后,你的魂魄会不会染上这个味道?”

    檀雪回额角的青筋跳了跳,还未反驳她,便见少女笑得如沐春风。

    “你吃了我的蜜饯,能不能让我尝一下你魂魄的味道?”

    青年的脸“轰”一下,从脸颊红到了耳垂,又蔓延进衣领中。

    *

    行至半山腰时,檀雪回忽然叫停,告诉素灯在蒋府门口汇合,便头也不回地跳下了马车。

    她在世俗中好不容易寻得的一丝乐趣逃跑了。

    素灯却笑容更甚,乌黑湿润的眸中似是重燃了一丝火光。

    马车终于驶入京城之中,集市喧哗,叫卖声不绝于耳。春雨掀开一道帘缝,犹豫着问:“小姐,可要先买些膳食再回府?”

    素灯道:“不用,直接回府。”

    蒋府落座在长云街,街中所住的大多都是朝廷命官,因此比刚入京时的外街安静许多。

    行驶在青石板路上的“骨碌碌”声渐渐慢下来,“咯吱”一声停在一座府邸前。府上挂着白布,刚经历了一场白事,门前仍有余留的纸钱。

    春雨跳下车道:“小姐,到了。”

    素灯俯身自车厢中出来,目光落在牌匾上龙飞凤舞的“蒋府”二字上,她勾起唇角,神色温柔,眸底却暗色翻涌。

    檀雪回抱臂等在石狮子旁,见她久久不下马车,便抬眸望去。

    少女站在高处俯视着他,眸中笑意灿烂,让他下意识想起在马车中,这姑娘故意逗弄他的话。

    素灯轻柔唤他:“阿檀,可以扶我一下吗?”

    檀雪回眉梢微动,又是这样可怜的语气,他虽修心多年,但终归不是无情无爱的神,就像曾经遇到的那只幼犬一样,会让他生出恻隐之心。

    他敛下长睫,终究是如了她的意,绣着麒麟的长靴停在马车前。

    少女瘦弱,柔软的手掌只有他的一半大,松手时修剪干净的指甲抚过他的手心,丝丝痒意像是钻入骨缝中,让他忍不住攥紧手掌,用疼痛遮掩酥麻的痒意。

    甫一进门,素灯便与一女子对上视线,那女子面容清秀,包容地看着她。

    属于原主的情绪铺天盖地而来,令她泪盈于睫,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素灯任由眼泪落下,她轻轻笑道:“萱姐姐,我回来了。”

    女子瞬间泪如决堤,上前将她拥入怀中,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

    蒋辽的侍妾众多,可无论哪一位,所生下的皆是女儿,这世道女子生存本就不易,庶女与婢子无异,甚至比下人更为艰辛。

    原身来到蒋府感受到的第一缕温暖便是来自蒋萱,那时她孤立无助,因为有蒋老太爷的偏爱而备受排挤。

    蒋萱性子柔软,看不过一个十二岁的女孩被欺负,便将她护在身后,原身私下也经常塞给蒋萱一两块糕点。

    一来二往,两人便渐渐熟悉起来。

    今日蒋萱偶然听到她要回来的消息,便放下了手中活计,特地来接她回府。

    二人边走边寒暄,到了一处分叉口时,蒋萱停下看了看四周,突然塞给素灯一个荷包,低声道:“素素,这点碎银子你先拿着,你闹了这么大的事,这两个月定然过得艰辛,若是不够,尽管再来找我拿,知道吗?”

    素灯手中攥着荷包,黑眸闪烁,“知道了。”

    蒋萱又劝她不要再执着祖父的死因,得到素灯的答复后,才放心地离去。

    刑部尚书乃是正二品官员,蒋府便是三进三出的府邸,极为气派壮观。

    可原身的院子却在一个偏僻的角落。

    像是被人遗忘了般,路上的落叶铺了很厚一层,却无人清扫,这个孤零零的院落破旧不堪,牌匾上草草题字——青蔓院。

    素灯收回目光,进了院子。

    许是经常打扫,院中并不杂乱,放眼望去朴素无华,仅有一株高大的桂花树立在其中,树下是一口深井,如今接近暮春三月,桂花树枝丫翠绿,随风摇曳。

    春雨打开门栓,“小姐,您先进去歇一会吧,奴婢将杂草落叶清理一下。”

    素灯颔首,“麻烦春雨了。”

    春雨走后,她转身看向站在院中的青年,笑道:“阿檀是在嫌弃我的院落陈旧吗?”

    檀雪回叹了口气,道:“没有。”

    在此之前,他只是查清了她的来历,知道她经受家人磋磨,如今亲眼看见,才明白她杀人时为何如此干净利落。

    没有倚仗,又生在勾心斗角的府中,若是不心狠些,怕是早叫人生吞活剥了。

    素灯这才开心,迈进门槛内继续熟悉自己的新住所,院子没有人打扫,器具上都落了灰,她放下包袱,在房中四处寻找什么。

    檀雪回见她鲜少活蹦乱跳的身影,眸中漾出笑意,而后他拿出一块雪白的帕子,俯身擦去凳子上的灰尘。

    乌玉落在圆桌上,惊讶道:“主人,我记得这帕子是天山雪蚕吐的丝织成的,价值不菲,您就这么擦板凳了?”

    檀雪回换了另一个板凳来擦,淡声回道:“当时走得急,忘记还给丘老板了。”

    乌玉吐了吐蛇信子,暗暗反驳主人。

    那根本不叫忘记还,是那富商的儿子视主人为仇敌,丘老板病重,儿子又对经商毫不通窍,丘老板又想保住打拼了一辈子的产业,便想将主人留下来。

    谁知他儿子误以为他要将家业传给主人,就派了杀手刺杀主人。

    当时他们已经在京城待了一月有余,主人能隐约感觉到契约之人的存在,就借此机会假死脱身。

    这帕子就是那时与丝绸商人交涉时留下的。

    两个板凳擦干净后,檀雪回将帕子随意地丢在桌子上,不快不慢道:“蒋姑娘,坐下来歇会儿吧。”

    素灯放下手中的白布,笑眯眯道:“谢谢阿檀。”

    她坐下没多久,外面就传来了声音。

    春雨踩着台阶“哒哒哒”地跑进来,眼中带着惧色,因为跑得太快而喘息不停。

    素灯握住她冰凉的手,温声道:“是有人来了吗?”

    春雨重重点头,还未说话时,院中就响起了一道尖利刻薄的女声:“蒋素小姐,夫人让你去她院中,还不快些出来。”

    素灯眸光闪了闪,旋即将惊惧的春雨按在凳子上,偏头问檀雪回:“阿檀,跟我去吗?”

    看春雨如此恐慌的模样,便知道这一趟定没有好事发生。

    她在寺中经历了两次刺杀,皆没有成功,幕后黑手心中不安,肯定要试探她的口风

    檀雪回顿了顿,道:“不去。”

    他虽对她有一丝恻隐之心,但不代表,他会掺和别人的家事。

    素灯遗憾地说了声好吧,又回过头安慰地摸了摸春雨的头,顺便制止她想要随行的建议,就跟着那满脸不屑的侍女走了。

    直至走到院落门口,粉衣侍女对素灯翻了整整五十次白眼。

    素灯扬唇微笑着,心中却阴暗地想戳瞎她那双眼睛。

    可她连道配菜也算不上,于是素灯压下那道想法,迈入了豪华的院子。

    院中春花开得姹紫嫣红,流水潺潺,楼阁碧瓦朱檐,用的皆是一等一的好物。

    素灯踩上台阶,甫一进屋便闻到一股馥郁的熏香,只见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倚在贵妃塌上,两名侍女分别为其捏腿揉肩。

    “蒋素,你竟敢来这么晚,太不把我娘亲放在眼里了!!”

    素灯循声望去,满脸怒容的少女妆容俏丽,珠钗流苏伶仃作响,一身天蓝色蜀锦云纹褙子裙,高高在上地看着她。

    她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出一个名字。

    蒋云珠。

    一同涌来的是令原身下意识颤抖的记忆,蒋云珠作为蒋府唯一的嫡女,自小横行霸道,原身不愿屈服于她,便会换来凄惨的惩罚。

    她会随意编出一个借口,譬如原身打碎了她的东西,而后让原身在寒冬腊月跪在雪地中,直到原身承认错误;又譬如,原身盗窃了她的饰品,遂让原身去清洗府中所有人的衣裳,名曰其名,金盆洗手。

    可原身不愿给祖父摸黑,每每咬牙承受,她问蒋云珠到底为什么这么对她?

    明明府中不止她一个庶女。

    蒋云珠道:“是啊,府中的确不止你一个庶女,可柳氏的女儿只有你一个啊。我娘亲因柳氏落下病根,这笔账自然该由你来偿还。”

    蒋素像是被一记重锤敲下,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由,浑浑噩噩中,她看到了那位贵妇人冷漠的眼神。

    妇人叹气道:“为何你就是不愿回到庄子呢?”

    可那时蒋素不愿令祖父失望,又如何能心甘情愿地回去。

    “云珠,你也到了议亲的年岁了,行事莫要粗鲁。”贵妇人睁开了双眸,岁月未在她脸上留下痕迹,依旧光彩照人。

    蒋云珠不满地嘟了嘟嘴,“娘亲,你总是拿这事来打趣我。”

    素灯看着母女俩一来一往,瞬间觉得无趣极了,她脚下微动,便要转身离开。

    谁知程氏眼神冰冷,染了丹蔻的手重重拍响案几,“目无尊长,蒋素,还不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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