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朦胧间，檀雪回看见一个虚幻的身影走来。
他在宴会上察觉到一缕族人的气息，便控制了一个傀儡跟着，谁知那人身边竟有妖存在。
如今他天赋还未恢复，破绽太多，只得先行脱身，可意识归体时，另一道妖力侵蚀了他的记忆。
他的四肢被牵制住，在沼泽中越陷越深，任由记忆被封锁的那一角破开缝隙。
明亮的光线透射进来，耳畔响起呼啸的风声。
他在狭窄的黑暗中醒过来，视野中漫天黄沙飞舞，而‘他’却任由沙砾拍打在脸上，不管不顾地在荒漠中奔跑。
脸颊划起温热的触感，‘他’擦了擦眼泪，靴子一深一浅地印在沙地上。
这是一段对于他而言完全陌生的记忆，可绵绵不尽的悔意与委屈充斥着整颗心脏。
好后悔好后悔好后悔，不该阻止她的！不应该向她发脾气的！！
她定然讨厌我了！！
等我找到她，便向她道歉，她会原谅我的吧？
檀雪回拨开眼前的心声，在局限的空间中观察四周，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若是‘他’明日天黑之前离不开这片沙漠，恐怕会葬身于此。
但幸运的是，‘他’在次日遇到了沙漠商队，这些西域商人救下了‘他’。
檀雪回听见自己尚且稚嫩别扭的声调：“谢谢各位。”
大胡子男人问道：“小奴隶，你要去哪？”
‘他’沙哑的声音升起希冀：“……上京城。”
大胡子男人爽朗道：“看你这么可怜，那就跟着我们走吧。”
‘他’点了点头，真诚道：“谢谢你们。”
一路上，大胡子发现小少年格外乖巧，他安静地缩在商队的角落，不时拿出一簇将要枯萎的蓝色绣球花失神地看。
沙漠的空气干燥，植物很快就会枯败，小少年手中的绣球花也不例外。
大胡子劝他丢掉，却见他沉默着摇了摇头，次日，小少年手中的蓝绣球又会鲜妍盛放。
不可避免的，大胡子联想到食人精气的妖怪。
于是，快到上京城时，小少年便被商队找借口赶下了车，这里是一片山林，不小心就会迷失方向。
他却不作任何解释，道谢后转身离去。
徒步三天三夜后，檀雪回与‘他’一同望向眼前繁华的上京。
心脏微微刺痛，他的视野中又飘过小少年的心声。
我这么慢才找到她，她定然会失望。
她会原谅我的吧……她…还记得我吗？
小少年攥紧拳，开始在偌大的上京寻觅一人身影，他知道她因家族被牵连流放，一直心有怀疑，希望找到证据为家族翻案。
他便在上京中调查此事。
七日后，大理寺卿府前突然聚集民众，小少年混入其中，眼眸中映出那道日思夜想的身影。
檀雪回听见自己委屈地轻声呼唤：“姐姐……”
身影一顿，转过身来，是一张温婉陌生的脸，她弯下腰，手指蹭了蹭小少年的脸颊，“小檀，你怎么跟来了？”
小少年抓住她的手，软下语气：“姐姐，你非去不可吗？”
他调查了她家族遭受牵连的事。
明是贪赃，可真正原因则是触碰了某些皇族的利益，因此，若是想为家族脱罪，她所付出的代价就不仅仅是流放这么简单了。
不想让她去。
不想她离开。
不想，他一点都不想！
女子却是抚开他的手，温柔地说道：“小檀在这里等着我，不许跟来。”
她如同从手中溜走的一片云雾，容不得他片刻地挽留，小少年无力地垂下手，恐慌不安蔓延身体各处。
面前的这座府邸响起凄惨的叫声，整齐有序的士兵突然拨开百姓，冲进了府中。
他死死地压制着自己，下唇被牙齿咬得血肉模糊。
朱红高门缓缓打开，女子浅绿的裙摆成了红色，她身上布满了血痕，却仍是笑容浅浅，对围观的百姓道：“诸位，在公正廉洁的大理寺卿门前，我想说一件事。”
百姓们陡然安静无声。
女子的目光平静安和，“两年前，林清冠一脉曾因贪赃被举族流放，而在今日，我将证据交于了大理寺卿，与他和平地达成了共识。”
“所以，我林氏一族清正无罪。”
鸦雀无声，人人皆是震惊地注视着那张温柔的面孔。
女子被一众刀剑簇拥着走下台阶。
她的身体无时无刻不在失血，就连抬手触碰小少年的脸颊都成了难事。
女子苍白的脸含笑，“小檀真乖。”
小少年泪眼模糊，伸出手将晕倒的她接入怀中，他慌乱无措地去喊她的名字，哽咽着和她道歉。
“姐姐，你醒醒好不好……我还没有和你道歉，我还没有原谅你……”
她总是说他气性大，可每次不容拒绝的人都是她。
不让他离开，不许他跟着，现在又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
他崩溃地大哭，向围观者求助，可他们都冷眼旁观，没人会愿意帮助一个与权势作对的人。
檀雪回第一次尝到撕心裂肺的情感，快要窒息而死，漆黑的漩涡包裹住他，将他抽离痛苦的记忆。
而在画面的最后。
那个稚嫩的小少年绝望地抱紧怀中的人，濡湿的睫毛颤动，口中念出一串古老的咒语。
繁复神秘的法阵降临，小少年欲将两人的性命捆绑在一起。
那是契约的初始。
*
馥郁的花香沁入鼻息，缓解了那股深入骨髓的痛苦。
檀雪回恍惚一瞬，视野逐渐清晰。
橘红色的石榴裙扫去了笼罩的阴霾，檀雪回艰难地抬起眸，虚影分散聚拢，最终定格在一张明媚灿烂的脸上。
她歪头朝他笑了笑，慢慢走过来，“阿檀，你醒了。”
檀雪回欲要站起身，却脚步一软，双膝跪在嫩草间，他手中撑着微凉的草地，视野中一双鹅黄绣鞋停在他面前。
于他而言有些难堪的姿势。
他缓缓挺起腰背，尽量保持平静道：“蒋姑娘……”
对方轻笑一声，微微俯下身，柔软的手指抬起他的脸庞，她的指腹擦过他的唇，残留灼意与羞耻。
檀雪回敛下长睫，抿起唇。
眼前可怜柔弱的姑娘终于撕破了那层假面，在他面前展露出獠牙与恶意。
又或者说，是他一直不愿意相信。
素灯轻声道：“我为阿檀挑选了一件礼物。”
冰冷质感的黑色颈环被她拿在手中，淡紫色的宝石镶嵌其上，熠熠生辉。
“我不要。”檀雪回哑声道。
勾着他下颌的手指用力些许，少女弯起唇，“可是阿檀没办法拒绝呢。”
檀雪回抬眼看着她，羞恼道：“蒋素，你不能这样对我。”
素灯轻笑一声，丝毫不在意他抗拒的态度，她抚过青年的眼角，轻声感叹道：“即使明珠宝石也换不来阿檀一双眼睛。”
檀雪回绷紧了身体，只能任由她的指尖自眼角划过，最后点在那道刺青上。
紧接着，一道冰冷的触感束缚在他的喉结之下。
像拴宠物一样。
而少女抿唇笑了笑，模样有些羞怯，“这是我精心为阿檀挑选的，阿檀可喜欢？”
檀雪回死死闭上眼，压制着羞愤与恼怒，他耳后皮肤红了一片。
不喜欢，他一点都不喜欢这种屈辱的对待！
可他挣脱不开，他亲手将自己交到了少女手中。
墨黑色的项圈束缚在了他脖间，遮住了大半刺青，衬得他肤白如玉。
素灯弯下腰，在他额间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阿檀烈性难驯。”她道：“不过，我喜欢。”
檀雪回动弹不得，喉结上下滚动，直到这时，他才不得不承认——
她一点都不可怜。
小疯子。
在恢复身体控制权的那一刻，他猛地攥住少女的手腕，几乎将她压在花丛中。
素灯笑得无辜，“阿檀不喜欢这份礼物吗？”
檀雪回没说话，他听见乌玉幽幽醒转的声音，松开她的手腕，抓起乌玉离开了这处花园。
素灯仰看着碧蓝的天，愉悦至极。
花园又响起脚步声，她抬手遮住刺眼的阳光，从指间的缝隙中看见一张俊俏的少年脸蛋。
“姑娘，你在此处可有看到妖的踪迹？”
素灯伸出手，温声问道：“可以扶我一下吗？”
少年迟疑一瞬，而后伸出手将她拉了起来。
素灯笑道：“我方才一直在这里，并未发现有妖。”
少年点头，率先往外走，“国公府中有精怪可以惑人心智，姑娘还是先随我出去吧。”
素灯跟在他身后，问：“公子可以告诉我姓名吗？”
少年的声音传来：“猎妖司司长秦松清。姑娘呢？”
“蒋素。”她道。
秦松清领她出国公府时，街边空荡安静，停靠的马车也早已原路返回。
他摸了摸鼻尖，道：“姑娘可用我护送？”
素灯摇摇头，笑道：“不必麻烦秦公子，我自己回去便可。”
平时蒋府只允许手执令牌的下人出府，庶女一概没有出府的权利，而今日意外遇到一场妖乱，倒是正好为她创造了机会。
素灯想去原身祖父溺水之地查看一番。
之前春雨打听过，钱启与蒋老爷子相约之地与溺水湖泊大概率不是同一处。
那湖泊本就偏僻，蒋老爷子不可能孤身前往。
她有点好奇，蒋老爷子到底发现了蒋辽的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