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言猛地抬起眼睑，他怎么看出来的，是她哪里对他不经意的特别被发现了吗？这么说来，竟又是她先祸害了人家少年的纯洁心思。

    南晏接着说：“你觉得还有哪里不像，你说，我都能改。”

    暮言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你发疯？为什么啊？”

    她这样诧异，南晏感到失落，在她眼里，自己只是个三心二意的年轻人吧。

    “可能你认为我没那么倾慕你，随时会离你而去。我自知这种事只用只言片语，无法让你信我。”

    听到相仿的语气和说话方式，暮言情不自禁泪流满面，仿佛感到裴沉岚在隔着时空从别人口中说这些话。若他也是无忧的清澈少年，也会这样说的吧。

    “毕竟认识你的时间不长，连话都没和你说过多少。”

    南晏越说声音越低下去，裴沉岚用了一生的时间来告诉她，他哪里比得上。

    “其实刚认识你的时候，我还挺讨厌你的，但是……后来我心里就是你了，我还以为我不会喜欢你。”

    他边说边慌张地观察她的脸色，却见她眼神深情，明显不是在看他。

    他知道自己这会儿又像裴沉岚了。

    “知道你是谁后，看到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我就想留在你身边。”

    南晏凝视她，发自肺腑地保证，“你心里记着的那个人，我可以学他的样子，陪伴你身边，你尽管把我当成他，我会适应得很快。”

    暮言摇头，不忍看到一个人放弃自己去学着成为另一个人，“你这为的是什么？”

    “为了等你愿意接受我，或是我彻底变成他。”

    他回答得很快，他很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暮言白发苍苍，在杏叶摇曳的树影下，与他沉默相对良久。

    随后她缓缓开口，“背过身去，把刚才的话，重新说一遍。”

    南晏听话照做，可刚才的滔滔不绝全凭一腔热情，回头一句也不记得。

    “我……我忘了。”

    暮言眼含热泪疲倦地笑了，背影像他，声音也不像他。他没有说出口，就是没有。

    南晏背对着她，等了会儿不见下文，回过头发现身后已无人，她已经进结界了。

    他懵在原地，不知道是怎样的结果，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无助茫然无路可走。

    暮言躲在结界里最远的地方，头脑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她曾经靠着这样的法子渡过很长的年岁。

    但今时不同往日，有个鲜活的少年还在外面痴等。

    她不得不面对现实，拖起疲倦的身子，去撕下一张南晏的传召符。

    “我心里的人，谁也替代不了，你还年轻，看看别处。”

    **

    花香馥郁，谷内初晴。晨光下花海朦胧，像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附身多了，南晏有时分不清现实和梦里，着迷于她对裴沉岚的好。可实际上她却对他避之不及。

    总在得失之间来回转换，夜里得到她梦中的温柔，白昼又失去，每日在天差地别中沉沦，他快疯了。

    他放弃自我，明确把自己当成了裴沉岚，可她却不把他当裴沉岚。

    从裴沉岚要修炼的消息传出，最不常见到的花寂竟然也耐心地飘在附近，引得千初都好奇地多打量了这个鬼魂几眼。

    裴沉岚靠在树干上，对此事毫不在意，颔首低眉还在回忆刚背下的医理知识。

    “真的是天灵根啊？”倒是暮言像个喜得子嗣的老汉，两眼放光地围在千初这个接生婆旁边，新奇不已。

    暮言遇到的天灵根，不是做掌门的就是做长老的，个个都年纪轻轻修为高高。突然得知这个消息，她实在惊诧，随便捡的徒弟居然是个修炼天才。

    裴沉岚默默地瞧了暮言一眼，随即身前便出现了高耸入云的竹简墙，散着靛蓝光芒静静悬浮着。

    “挑吧，你要是厉害，全拿去修炼也行。但是要记住别外传。”千初说完，就和暮言说笑去了。

    竹简数不胜数，各自散发的光芒强度不同，花寂飘在后面，裴沉岚心里清楚。

    他将竹简一一拿来细细看了看，俱是枯涩难懂，甚至最亮的那份竹简上写的是梵文，一个字都认不得。

    最亮的该是最强的，他这样想着，对面响起了千初清脆的声音。

    “这个啊……我劝你换别的。”

    她一脸的欲言又止，看了看暮言，又说，“这个太难了，厉害倒是很厉害，越阶斩杀也没问题，但它修炼慢瓶颈硬，还容易有心魔。”

    暮言在修真界里摸爬滚打过这些年，一听就猜了出来，惊讶地看向手里拿着选好的竹简的裴沉岚，也跟着劝：“前辈说的定是为你好，佛功早被覆灭，典籍尽毁，世上突然出现一个修习佛功之人，下场不比当年佛门弟子好。”

    听了这些，裴沉岚缓缓抬起眼，直直地看向对自己满脸关怀的鹅黄长裙姑娘，她一介无灵根的凡人，竟懂得这么多。

    暮言还打算再说点什么，被他那双锋利深邃的眼睛盯得一点点怯了下去，最后一个字也没敢多说。

    “就这个。”他干脆道。

    暮言偏过头，在头发的遮挡里微微皱了眉。以后再也不心软劝这个人了，好心为他好，说了根本不理。

    还瞪她。

    见他执意要选这门功法，千初才不像暮言那样操心，反手将一个法决打入他的体内，便不理会了。

    飘浮在裴沉岚身前的靛蓝光芒暗淡下去，那面竹简墙也如幻象般消失不见。

    从那法决入体，裴沉岚就有一丝奇异之感，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竹简，之前从未见过的梵文此时竟全都认得了。

    他抬起头想要道谢，视线看过去便落到了暮言身上。她坐在石边，偏着头一声不吭，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也不必太担心，仙魔还昌盛，佛法不会永远湮灭。”千初躺在假山上翘着二郎腿，冲旁边还在生闷气的人说。

    裴沉岚眼神一顿，心在那一瞬落入柔软云端，在胸腔里跳得乱了章法。坐在石头边的姑娘微微抬起了头，花叶阴影在她如云的青丝上摇曳。

    他垂下眼，退了两步，从这里离去。

    脚步声远去得很及时，暮言松了口气，脸上还窘迫不已。千初那话说得太容易引起误会了，像自己担心他似的，还好是个冷冰冰的石头呆子。

    不过回想那些话，暮言越想越别扭，问道：“不就是仙魔被佛法所克，他们才联手灭的吗？”

    千初一手持着地图，一手在上面做标记，闻言瘪了嘴，嫌弃地嘟囔道：“哪有什么克不克的，老母打儿子，不能还手啊。”

    “那……”暮言没修炼过，也理解不了，想着裴沉岚那头非要选佛法的倔驴，“修佛是最好的？”

    矮芭蕉在微风中轻摇，宽幅的影子在千初的脸上沉浮，她惬意地摇了摇头。

    “仙魔可以修炼去神界，佛法最多只能在仙界晃，进不了神界。真佛都是吸收日月精华，以天地灵力为食，下界之人就算吃斋也是害了性命，踏不过天堑。哪有不会吭声喊痛就不是性命的说法，神界还有草木一族呢，都不用说人家乐不乐意了。”

    暮言也想象过好几次知道千初身份时，自己会有多诧异和崇拜，她甚至还隐隐猜测过，前辈会是遗留的佛家弟子。

    如今身份更加清晰，暮言大脑一片空白，只剩懵然呆住，不敢再多看一眼躺在旁边的阳光下、慵懒地像只猫的蓝发少女。

    靛蓝的衣袂如水般丝滑摩挲过山石，千初轻巧坐起，靠在僵硬的暮言身上，把自己顺滑的头发蹭得凌乱，用着像刚蒸出的甜糯团子的声音说：“暮暮……不要怕，你看都是轮回定数，无论仙凡神魔，都逃不掉。”

    “前世种因今生尝果，当初是魔，现下都成佛了。”

    她喃喃得如梦呓般，仿佛包含了万千情绪，暮言只听得懂那句“不要怕”，是纯粹的不舍。

    暮言怔忡地扭过头去看她，还飘在不远处的花寂先入了眼帘，突然好奇他不会也和千初一样吧。

    “长个鬼样，当然是鬼咯，鬼道也能飞升修成神仙的，你问他就是。”千初倚在她的肩上随口道。

    虽是无面魂魄，可暮言明显感到了对视的尴尬，她的脑海里出现一句花寂的“我不知道”，他便消失在空气中。

    她无奈地笑笑，这里的男人……都不是好相处的料。

    -

    轻巧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裴沉岚收了刚有眉目的功法，盘坐在榻上向旁边看去。果然脚步声停下后，松针丛丛的木窗边探出颗扎着鹅黄发带的脑袋。

    在下山游历前，最近几日，她的话一天比一天多。

    四目相对，偷瞄被抓个正着，暮言尴尬地张张嘴，飞速寻找来看的借口，“徒弟……为什么要选和尚的功法呀？”

    “这个厉害。”裴沉岚耐心道。

    见他接话，暮言就把刚才偷瞄被发现的尴尬忘了，“可它不好进阶化神，也不好飞升呀。”

    裴沉岚平淡地回答说：“修真路渺茫，若当下遭人欺，还谈什么飞升。”

    暮言认真想了想，建议道：“那你可以多修几本，佛法拿来保命，别的拿来进阶境界。”

    “这门功法已经很难修……”话还没说完，裴沉岚窗外那人就扭头跑了。

    “我去给你要两本！”

    松针轻摇，空窗外人已离去，裴沉岚仍良久地看着，心里泛起柔软的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