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琴每天就像中了邪,失魂落魄,连家门都不愿踏出一步,家里的一团乱麻,帮不上任何忙。
林朔不是刻意不回谈错的消息,他每天像个火车头哗啦哗啦的转,忙得没边儿。
黄昏收工的时候,大风贴地,沉甸甸的黑云挂满了半边天。
整座城市,山雨欲来。
太阳下烤了一天,身上像是烫番薯,林朔走到洗手池旁,窝着手心接冷水往后颈拍,舒适的冷意席卷开来,还没惬意片刻,身后就传来一声巨响,震天动地,紧跟着就是人群的惊呼声。
塔吊倒塌在他几十米开外的地方。
人潮疯狂涌动,一瞬间,他眼前闪过很多影子。
黄的、白的、蓝的,人头攒动,黑影重重。
即便如此,也掩盖不住远处那片触目惊心的红。
空气中飞满了水泥灰,将视野罩的模糊,林朔恍惚看见,远处的人群疯了般的朝他这边跑,惊慌失措、慌不择路。
发呆的时候,已经有人越过了他。
随即他反应过来,也跟随他们疯了一样的往外面跑,将里面那些奋力呼喊着、嘶哑着的企图镇压人群的严肃声音远远抛在脑后。
此刻根本不用借助凉水,林朔的身心就像跳进了夏日冰河里那般凉了个透顶,耳后尽是塔吊倒塌后那种沉闷的回音,像是丧钟,一声声敲在他的心上。
工地大多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农民工,只是他暂时不知,这丧钟为谁而鸣。
脚步翻飞,林朔像一只疲于奔命的野狗一样大喘特喘,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马路边缘、一脸惊愕的谈错。
她穿着白体恤和白色牛仔短裤,像一张纤薄的纸片,平平整整的立在那里,定定的瞧着林朔方才跑过来的方向,目不转睛,呆若木鸡。
林朔惊觉,她许是见证了塔吊倒塌压到人的整个过程。
双手胡乱的在衬衣上抹两把,惊慌失措的去遮谈错的眼睛。
他喉结艰难苦涩的滚动,附在她耳边轻声安抚。
“别怕、”
“别看了。”
他攀上她的肩头,利落的将木然的人扭转了个方向。
他拉着谈错一路往前面走,一门心思往前面走,只想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个地方,甚至来不及去思考谈错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但即使他们跑得再远,眼睛不再看了,鼻子还是能记住,记住水泥喷飞时刺激的味道,大脑也能记住,记住那些触目惊心的红和被压得不成型错乱的人体。
这些东西令人身体条件反射一般作出回应。
谈错撑着路边的导向牌吐了。
林朔没有,但他喉咙也止不住的泛酸,几次镇压下去,脑海中的记忆又像压扁的海绵球似得,不断反弹回来。
谈错见过死亡,在各种普法栏目或者电视剧里。
但与她看到的捅死、吊死、淹死都不同,与这些相比,她今天所见更为具体,原来真实的直面死亡是这样的惨道,是脑中惊天动地的巨响和永远无法消除的颜色。
她不知道具体被砸死多少人,或许那些东西现在也不能再称之为人,是一滩滩红色的烂泥,压得稀巴烂,就算是顶级的医生也无法修复的那种烂。
漫长的呕吐之后就是死一般的沉默,谈错撑着电杆,偏头看了眼人。
半月没见,他瘦了很多,也晒黑了。
平时总干净的牛仔裤上堆满污渍,干涸的泥沙疤痕、机油、铁锈一层层的遍布。
乱七八糟的痕迹仿佛被人倒了一瓶硫酸,正在一点一滴不断的腐蚀他、磨空他,从皮肉开始,直逼精神的温床,不光要吞噬他的神志,最终还要贪婪的毁掉他的身体。
谈错又想起倒塌的塔吊来。
他原本该属于明亮的舞台,而不是随时会有死亡威胁、尘土荡天的工地。
手中的录取通知书紧了又紧,她心中对谈书平的恨意达到了从未有过的顶峰。
将手里的ems邮政快递往他面前递,哑着嗓子说道。
“你的通知书到了。”
林朔伸手接过,却不拆,带着壳利落干脆的把它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就像每天出门前带出房门垃圾一样随意。
谈错有些急,伸手去垃圾桶翻回来。
“你这是干什么!”
林朔不以为意,语气也是轻描淡写。
“本来也是乱填的志愿,没想过去读,正好家里也这样了,更没心思。”
他两手一摊,姿态严肃,不像是玩笑。
“垃圾人进垃圾学校,混几年出来不还是垃圾嘛,浪费时间和钱。”
谈错咬着牙不说话,过了半晌红了眼睛问他。
“是因为钱吗?”
她凛然道。
“我可以养你的,你只管去读,那些学费、生活费,你都不用操心,我来想办法。”
其实她也没什么办法,左不过花她高中几年生活费攒下的小金库,至于她自己的学费谈书平有另外给,倒不担心。
这句话不知道踩了林朔哪根神经,刚才还正常的人一下浑身散发着狠厉,看着谈错的眼神全然变了,语气尽是不客气。
“你养我?”
“挺自信、口气还挺大”
他语气咄咄逼人。
“你有多少钱啊?怎么来的?”
他看着她讥讽的笑。
“所以谈书平跑路前到底给了你多少钱?”
他语气里沉甸甸的凉薄和不信任像把刀深深刺向谈错,还拧着刀把在心脏里转了一圈。
谈错垂了眼不敢看他。
“没有给。”
林朔机敏的捕捉到她话里的漏洞,不怀好意的试探道。
“没有给?所以他跑路前见过你对吧?”
语气里带着七八分的肯定,都不太像是问句。
谈错不接话,闷着不开腔。
林朔看着人嗤笑一声。
“我算是知道了,你们一家人都他妈狼心狗肺,我妈骂得一点错都没有。”
所以她明知林峰被扣、明知陆琴被欠债折磨得整天一副鬼样,依旧四平八稳的站在自己面前一次次撒谎。
他曾不止一次的问过她,她爸跟她联系没有,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他对谈错足够了解,所以从来没有怀疑过她,正是如此,林朔才更加生气,有那么一刻他恨不得上前一把掐死她。
他扔下谈错,不管不顾的往前走,点了根烟捏在手里,消化着这个谈错沉默之中的答案。
谈错追上来解释,一张脸急得通红。
“我不知道会出这么大的事,他就让我帮他签了些文件,然后一起吃了个饭。”
“你知道,我爸一向不怎么联系我,他开口让我帮忙,我——”
林朔突然停了脚步,转过身来恶狠狠的盯着她。
“所以你就去了?为了祈求一点可怜的、稀薄的来自他的父爱?然后就把我爸卖了?”
他骂她。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谈错你这么贱呢,你爸总挂在嘴边说女儿养不熟,这话不对,应该是女人养不熟。”
他走近谈错,手指一下下戳她的心口,逼得谈错颠颠撞撞的后退。
“从小到大我对你差吗?我妈对你差吗?!”
“你的命我救的!我爸妈救的!你妈也是!”
他声音嘶哑苦涩,又充满悲痛的不甘。
“一家人恩将仇报,哪有这样做人的道理。”
他居高临下,眼神冷冷的盯着她。
“你懂吗?做人的道理。”
谈错泪流满面的点点头。
“对不起,我错了。”
林朔自嘲的笑笑。
“不、你不懂,你们一家人都他妈不懂。”
他再度转身离开,谈错小跑着跟上去,被他呵斥。
“你别再跟着老子!”
这句话他从小说到大,谈错跟在他屁股后面听得挺多,有玩笑口吻的、有耍狠恐吓的、有风轻云淡的。
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严肃又疏离。
照顾林朔的情绪,她停下来不敢跟了。
她停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林朔走向公交站牌,上了一路不是回家方向的公交。
她打了一辆出租,慢悠悠的跟在后面,最后来到了老陈的酒吧门口。
隔着老远,林朔笑呵呵的和门口的安保打招呼,熟门熟路的进去,浑然不觉后面尾随他而来的谈错。
谈错知道他肯定不是简单的来这里喝酒。
林朔直奔后台,洗手间简单的擦了把脸后换了套衣服,开始上台前的准备工作。
主持人报完幕,他长腿一支垮上台,站在立式话筒前还没开唱,抬头就看到了正前方卡座上的谈错。
他脸上没有任何异常,带着对观众恭维的笑,从头到尾都不瞧谈错一眼,干脆当她不存在。
第一轮唱完的时候场子已经开始热起来。
肖季不在了,没人再大大方方的五个十个送他花环,但零零散散一两个的还是不少,大多是些卡座喝酒的女客人,他少不了下来谢礼,挨着一桌桌的转,就算路过谈错卡座,也当她是个陌生人。
倍思和靳成察觉了两人之间的不对劲,见然错一个人孤零零的坐这儿,歇场的时候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就往她这里凑。
谈错这才知道林朔居然把乐队解散了,震惊得无以复加。
“那你们八月份的复赛怎么办?”
靳成无奈。
“不知道,我三现在还在一起,是陪着他在这里挣钱。”
“平时只要我一提乐队的事,他就让我另外拉人入伙,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他惊讶的看了一眼谈错。
“我以为这事你知道。”
谈错摇头。
倍思和靳成一下不说话了。
好歹谈错还给他们工作室付了一年房租,林朔连解散乐队居然都没告诉她。
谈错木然的坐在位置上,本来以为找去工地见到林朔已经够让她意外,没想到林朔直接将手里的乐队解散。
她盯着远处的人,在酒吧卡座东奔西走应付完了,最后扭身回了后台。
铁了心打算不再和她说话。
第二轮开唱的时候,林朔没想到谈错会用送花环的方式逼他来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