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蝉鸣即使到了深夜也从不收敛，院里的老桐树像是挂了一千条响尾蛇，次次啦啦吵个不停，让人神经紧绷。
林朔进了屋不开灯，整个屋子宛如鬼蜮，没有亮光，没有声响。
他踩过的地方留下个鲜明的脚印痕迹，旁边落着几滴血迹。
谈错盯着那地方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塑枯立在阳台。
不知过了多久，阳台那边又有了动静。
林朔换了身衣服，再次出来，身下那条血腥味浓厚的裤子已经不在了。
翻过墙来，见谈错还在，顿时一瞬，随即就转身离开。
“你去哪？”
“医院。”
谈错紧步跟上。
“我跟你一起。”
......
陆琴的状况不太好。
不是身体，是精神上的。
主治医师滔滔不绝，但那些专业名词谈错一个也没听懂，似乎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被迫的输入内容，却又没法理解，庞然无措。
这样她想起为谈书平签文件那天，心底没有来涌起一阵烦躁。
不光是她，林朔估计也差不多。
不过这些不影响医院最终传达的意思。
陆琴的身体机能趋于好转，至于精神方面，后续可能需要转院，往更专业的地方走。
虽然受的刺激太大，好好治疗，也不是完全恢复的可能。
林朔木然的点点头。
转院？
他能转去哪里，他一窍不通。
人脉没有，对医院的了解也没有，能转去哪里？可以转去哪里？
他颤动了两下唇，最终还是主动寻求医生的意见。
对方想了想，报出一所省医院的名字。
林朔面色僵住，语气不可置信。
“精神病院？”
他顿时有些激动。
“你是说，我妈彻底疯了？”
医生挥了挥手，没完全明说。
“只是去初步检查，具体的情况要等那边的医生做论断。”
林朔不说话。
那医生说了意见，尽了自己职责，也不管他，兀自转身离开了。
林朔颓然的坐在走廊上，伸手心烦意乱的摸烟，才递到嘴边，就被路过的护士瞪了两眼。
“这里不允许抽烟！请你出去抽！”
林朔冷不丁被呵斥一声，嘴里咬着烟蒂，茫然的看了她两眼，轻声说了句不好意思，慢慢的把烟从嘴里拿出来，捏在手里。
他仰着头，背贴着墙，坐在那里像一个石雕，一动不动、毫无生气。
谈错叫了他几声，毫无反应。
两人就这样枯坐到凌晨，林朔突然拍拍身子站起来。
“走吧。”
谈错疑惑的看他一眼。
他解释。
“去给我妈买早餐。”
谈错鼻头一酸，点点头站起来跟着他往外走。
“你那房子怎么回事？”
“信用卡欠款没还上，逾期了，法院要起诉，准备卖。”
谈错惊了。
“不能卖！”
她声音激动，林朔偏头看她一眼，波澜不惊。
“怎么不能卖？”
“卖了你住哪。”
“不卖哪里来钱。”
他每天酒吧店里来回转，赌车玩命，都还不够还 ，现在还加上陆琴深不见底的医药费。
不卖，哪里来钱。
“反正就是不能卖。”
林朔可不管她。
“这他妈可由不得老子。”
“我还想我妈平平安安没出事，我想我家没破产，我想谈书平马上回来，我爸出来。”
他看着她。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时光回到我去参加音乐赛的那一天。”
他目光沉沉的盯着谈错。
“可是光想有用吗？光想有用的话，我现在所有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了。”
到了医院门口，他开口撵人。
“你先回去吧，谈错，我现在真的很烦。”
没有敌意，只是看到她，就不由想到谈书平，想到现在乱七八糟的一切，脑子乱哄哄的，一团浆糊，容易失控。
“我——”
“你让我静一静。”
谈错不接话，还是跟着他身后。
两人在医院门口买了早餐，见她不依不饶还要跟进来，林朔不肯了。
“我说让你回家！”
“回去！听不懂吗？”
他板着脸，没有声嘶力竭，只是平淡疏离，但足够令人望而生却。
谈错不得不收住脚步。
回家的路上谈错心绪不宁，想起他昨晚的样子就没由来的心慌。
他这段时间在做什么、和什么人在一起、为什么伤成那样。
谈错心中毫无头绪。
公交摇摇晃晃，她浑浑噩噩的拉着吊环，杂乱无章的思绪像大雾弥漫的天气，模糊不清。
她将这段时间以来所有的事在脑海里事无巨细的过一遍。
车停到中途的时候，她猛地想起什么抬起头来，一秒后冲出了车门。
酒吧还没营业，店员们在三三两两的拖地，擦玻璃，洗杯子。
老陈叉腰点根烟站在门口，正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这里没弄干净，哪里还需要再擦一擦。
说完转身一抬手，就对上谈错深不见底的眼神。
这是个不好对付的主。
他浑身一僵，有些心虚，抬脚就想溜，却被她喊住了。
老陈不得已嬉笑过去。
“你找林朔，酒吧还没营业，还得晚一些。”
谈错盯着人，那模样像要把他刺穿。
“不，我就是找你。”
老陈讪笑两声。
“你找我干嘛？”
谈错单刀直入。
“昨晚林朔去干嘛了？”
老陈身形明显一顿，随即装作吃惊。
“那我怎么知道，你该去问他啊，我怎么知道。”
他欲盖弥彰的神情落在谈错眼里，有些好笑。
“昨晚我来酒吧，他不在，你也不在，不会这么巧吧。”
老陈沉默片刻，表情讳莫如深，犹犹豫豫的看着她。
“那个....谈错，林朔他不想告诉你的事呢，那你就最好不要知道，知道了大家都会不开心。”
“就像有些事，本来是压在别人身上的石头，要是说出来了，就同样压在你身上，这个道理，你懂吗？”
谈错不以为然，不咸不淡的看他一眼，油盐不进。
“不懂。”
“我跟他从小长到大，只知道要是有什么东西压在他身上的话，那肯定也有一半在我身上。”
谈错死死盯着他，那架势就是要不顾一切问到底。
“他肯定给他打过招呼不让你说，我不让你为难，我问你，你只管点头或是摇头。”
老陈没说话，看着她的眼神十分古怪。
谈错就当他默认了。
“他现在除了酒吧这边的工作，是不是还有其他赚钱的路子？”
这倒不难回答，老陈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
谈错看他一眼。
“你介绍的？”
这个老陈有了些犹豫，没有上一个问题那么利落干脆，但最后还是点头。
“违法吗？”
老陈想了想，这个问题有些不好把控，过了很久没反应，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谈错沉默了一会，不知道在想什么，等了很久才问下一个问题。
“是不是很危险？”
怕老陈扯谎又加了句警告。
“你别骗我，昨晚他回来，身上带着伤。”
老陈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谈错，点了头。
“我就说你像是她老婆，正常人谁管那么宽。”
他问谈错。
“那小子之前的家庭不是挺好的，怎么一下变得那么糟糕，他到底还欠了多少钱？”
谈错没回答，开口说了声谢谢，转身利落的走了。
想起他那辆失而复得的机车，想想他身上那些伤，还有很久前林朔第一次辞职时两人在酒吧门口的谈话。
结合刚才的内容，她心里已经大致有个底。
周天的时候裴东要来接她回学校，被谈错拒绝了，她以生病的理由给学校请了两天假。
裴东有些慌，立马说要送她去医院，被她好言相劝住了。
......
赌车攒局不是天天有。
谈错借口学校放高温假窝在家，也不出门。
蹲了三天后，终于看见林朔把那辆杜卡迪又骑了回来。
趁着他翻墙回屋换衣服的空隙，摸出包里准备了好几天的图钉，跑去楼下在他必经的地方撒了一路。
怕二楼的人看见，她不得已擦着绿化带又猫着身子，胆战心惊的抖着手，丢得又多又密，生怕量不够。
完了做贼一样跑回屋，秉着气静静等待，一颗心紧张异常，犹如擂鼓。
夜色昏暗，林朔出门又匆忙，并没有注意路面。
骑了十几米出了院门，轮胎猛一下塌下去。
意外来得突然，他差点没稳住车身。
费了好大力才勉强站稳，还没来得及开口骂娘，就察觉脚底也有异样，一抬脚，发现他那双运动鞋底已经完全不能看。
密密麻麻扎满了图钉。
他呆了一瞬，也就一瞬，整个人就像打火机点了热气球，砰的一下爆了，转身往空旷的院里大骂。
“他妈的谁啊！！！”
“谁他妈脑子有病往马路撒钉子！！！”
“出来！！！看老子不弄死你！！”
谈错隐在窗帘背后默默观察着他，听了这怒吼的咆哮，止不住浑身一抖。
林朔额头青筋暴起。
他站在原地，浑身暴躁，满口后槽牙几乎要咬碎。
这一嗓子，把院里仅剩不多的几户人家都吼出来了，三三两两的脑袋高低错落的从不同窗户里探出来。
但没人应答，只是瞧个热闹。
林朔仰着脖子看了一阵，没好气的从车上下来，蹲在路边花了几分钟才把脚底的图钉扯干净。
叹了口气，又弯腰去检查车胎，上面秘密密密麻麻布满图钉，有几颗彻底刺穿了。
他用力一颗颗扣下来，越抠越暴躁，越抠越生气。
“草！”
气胎焉下去，铁质的轮圈紧贴地面，彻底不能骑了。
他捏了捏车胎，没好气的撒了手，不得已将它推回车棚。
谈错本以为他就此作罢，心里刚送一口气，就听见他在楼下打电话。
“晚到一会儿····车坏了·····临时借····想办法····”
她瞧着人往外面走，没一会就上了出租车。
谈错愣了下，随后疯了一样跑下楼，拦了辆出租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
车子一路往城外开，进了郊区的盘山公路。
不远处灯光错乱，热闹非凡。
谈错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机车。
林朔下车后径直往场内去，样子熟门熟路像是在找人，不一会就走向道熟悉的身影。
谈错远远跟着后面。
整条马路人声鼎沸，有不少穿着清凉的女性，无一例外身材姣好，面容艳丽，都画着夸张的大浓妆。
还有不少人奇装异服，她甚至怀疑整个市里的不良青年是不是今晚都聚集在这里。
有喇叭在不停的报幕，一遍又一遍的讲，比赛还有半个小时开始。
老陈往林朔手里递了一把车钥匙，引着人往车旁走，脸上神情焦急，不停地在说些什么。
谈错看着远处神情凝重、不断附耳交谈的两人，想也没想就拿起手机。
“——喂”
“市公安局吗？我叫谈错，我在市郊区308号盘山公路，我实名举报这里有人非法赌车，扰乱秩序，妨碍公共交通安全。”
电话那头的郑川闻言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