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如不破染月推测的那样，在如今，这个距她了解的那个驭灵界的四十多年后，神血家族的势力已经被一再收缩，除了朝雾家仍在南境独自屹立着，竹鹤家不再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只谨慎地守护着神山圣地，而掌握着「附魂」与「辩言」的两家已经鲜少被大众知晓，连驭灵师也大都只听说过、难以真的了解。

    这么多年的修行，红桃有自己的际遇，因为大哥的原因也听说了很多秘密，知道这些并不奇怪。

    在红桃眼中，不破染月只是个倒霉的小姑娘，年纪轻轻就丢了命，她为她感到惋惜，但也仅此而已了。

    但当听清那句话的含义之后，红桃把车急停在了路边。

    今天先是恳求不破染月当模特未果，以红桃的艺术追求只有推掉这次杂志之约，违约的赔偿金她倒不在意，她是因为无法完成自己期待已久的创作很受挫。接着失联了半年的绒山突然出现在面前，还说自己快死了，她凝神一看对方的灵魂已经千疮百孔，再不想办法续命就真要死了。焦头烂额地为他想出了办法，然而如何施行仍是困难重重，虽然长大后因为绒山归依恶神，兄妹之间不复年少时那般亲密无间，但红桃仍然很重视自己这唯一的兄长，只要能救他，哪怕越界她也愿意尝试。

    最后就是不破染月的惊天一语了……她说她也是神血家族的后裔。

    那几个家族里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红桃从与自己有几年师生之谊的将军那里知晓了一二，她曾羡慕他们的受到的恩赐，也敬畏他们拥有的力量。但如今绒山落得这个地步，红桃最忌惮的其实也是神血家族。

    只有对等的力量才能杀死对方，这是神明之间的规则。

    恶神仆从，与神血后裔，二者之间恰好继承了这一规则。原本红桃以为整座镇子上只有四谷莲可能对绒山造成威胁，不过还好他一直很低调，但如果不破染月说的是真的，她也变成了潜在的危险。

    刚才在公车站碰见的时候，红桃拿下耳机确实听到了音乐，自己与绒山谈话时保持着戒备也没有感觉到任何人偷听的痕迹，这让她稍稍安下心来。

    “咳咳，安全带勒了一下我的喉咙……”不破染月揉着脖子，“红桃老师怎么突然停车？”

    “我想到一个点子。”情急之下红桃编了个理由。

    “你搞什么？”绒山的声音夹着困惑。他坐在后座没有系安全带，刚刚急停，整个人几乎飞起撞在前排的座位上，现在脑子嗡嗡地响。

    他听见不破染月说起出身倒是没有那么大的忌惮，不就一帮幸运鬼吗，他见过太多了，何况别人能杀他他也能杀对方，手里甚至还有他们同胞的血。只要这女人不是第五家的人，再说第五家的人都快死光了哪有这么巧……就算是又怎么样，他不给恶神打工了，追杀这事儿别想烦他。

    “灵感很珍贵我得抓紧时间创作了，不好意思了小染月你自己走回去吧。”红桃的语速飞快，边说着就解锁了车门，然后伸手直接把这头的安全带按开，送客的意图十分坚决。

    “其实已经到了……”不破染月尴尬地笑了一声，指了指沿着街道直线下去，目力可见不远处的店面招牌，“刚刚不还说找店长有事吗？不然就先去找她你们聊完再说，不吃饭不耽误的。”

    回头看了一眼兄长，绒山挑了挑眉：“你别发神经，这可是正事儿。”

    “我发神经？我还不是——！！”红桃的手指了指自己又狠狠地戳向了他，“你才是半点长进都没有！一出事就只知道过来找我！哪有这样的大哥！！”

    不破染月轻轻捏住了红桃举起的那只手：“老师，冷静一点，下车我带你去找店长吧……绒山先生，你还是先不要说话。”

    “嘁。”绒山也不想吵架，但挪开脸后偷偷翻了个白眼。

    下车后不破染月挽着红桃的胳膊帮她顺气，绒山跟在两人身后，她给一柳鸢发了个消息，几秒之后就收到了回复。

    「我到店门口了^ - ^」

    「临时换了个远点的地方，刚刚让四谷莲开车过来接你了，他应该马上就到。」

    「我都饿了。」

    「菜都点好了，来了马上就能吃。」一柳鸢还附了个拍拍头的表情。

    不破染月被逗得眼睛一弯，刚抬头便看见熟悉的车缓缓开来，调了个头停在了跟前，驾驶座的车窗降下，她脸上带着没来得及收起的笑意，抬起手向四谷莲挥了挥。

    “后面这位就是绒山先生了？”四谷莲注意到两人身后的男人。

    “嗯，是我的混账大哥。”红桃不满地介绍了一句，把他拽到了身旁，“这是四谷莲。”

    绒山兴致缺缺，不痛不痒地点了个头。

    “都上车吧，我们路上说。”四谷莲下车主动打开后排的车门请人进去，不破染月主动去了副驾那端自己开门坐了上去。

    “啊不用，我开了车过来的，我跟着你就行。”红桃摆摆手，拽着绒山回到了自己的车上。

    不破染月扭着身子，从后窗盯着兄妹两人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恰好对上四谷莲看着自己、有些担忧的目光，不等他开口，她郑重地说：“小心绒山。”

    “什么？”

    “等下跟你解释，我先给一柳姐发个消息嘱咐件事，让大家都警惕点。”她拿起手机，做过美甲的手指打起字来有着指甲触碰屏幕发出的清脆噼啪声。

    「很重要，帮我转告大家，如果红桃老师或绒山先生向你们问起我以前的事，别说真话，糊弄过去，推回给我自己就行。」

    「明白！」一柳鸢发来一个敬礼遵命的表情，迅速又跟上了新的消息，「但是等他们走了你要给我们交代清楚哦。」

    「我会的啦。」

    “行了大家那边倒是好办，就是你……”不破染月搓了搓手看向身旁一脸迷茫的男人。

    “怎么了？我跟红桃老师交情也不是很深。”

    “先把车开慢点不然来不及说完。”车速明显放缓了下来，“绒山是个很危险的人——现在或许他不算人类了，红桃老师现在也变成他的帮手，他们两个人我们都要小心，尤其是你我。还记得之前我提过‘辩言’吗？”

    “嗯，你这么称呼过我会的那个术式。”

    “它的名字就是这个，你要记住，而且不是我告诉你的，是你从亲人那里学习的时候就知道了，你的家庭也并未和家族断开联系，你出生于一个庞大的、根系复杂纵横交错的家族。”

    “你在教我说谎？”

    “确实……呃，你不喜欢的话记得第一句和最后一句就好了，这两句是真的。”不破染月想起这人的性格赶紧找补，她看了一眼对方，脸上倒是没有不悦，只是疑惑，“真的是说来话长……我可以信任你吗？”

    四谷莲开车时看着路，只有分神听着，余光里染月朝着他，他想那双明亮而美丽的紫色眼睛正专注地看着自己，不由得紧了紧喉咙，飞快地说：“我绝不泄密。”

    他绝口不提要求对方信任，只发自心底地说自己一定能办到的事……四谷莲总是这样。

    他有原则，但从不以自己的标准苛责别人，反而能设身处地共情体谅。

    细看过去，他侧脸的线条流畅，鼻梁高挺眉眼深邃，好看得有些不像话，虽然没有转过脸，但也能读出面上正是一副认真之色，晚风把那头柔软的银色头发被吹得凌乱，在暮色而泛着柔光，莫名让不破染月想起了不久前一个黄昏时刻它擦过耳廓时的触感。

    跟在他们后面的那辆车上，红桃和绒山也正你一言我一嘴地讨论着。

    “以后你少和「在野」的人接触为好。”

    “没必要这么警惕，‘辩言’的命门很明显，非常好防。”绒山还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那个小姑娘一看就是出身旁枝。神血家族对本家后代的培养相当严格，小鬼们灵力觉醒之后就开始接触神术，她那个年纪却除了灵力凝实没有任何突出的地方，排除觉醒得晚，肯定不仅是外家的人，长辈还不受重视。对了，她有亲人在身边吗？”

    “没听说过。”红桃想了想。

    “那说不定家族里亲近的长辈都死光了，等会儿你掩护下，我看看她到底是哪一家的。”

    “你还要不要命了，还敢用神术！？”她气笑了，“小染月对自己的身份都不避讳，直接问不就好了——我再提醒你一次，惜命，还有不要对镇子上任何人和游灵动手。”

    “我死过两次，第一次死在那辆列车上，只是奇迹般地又活了下来、后来被父亲收养，第二次是被人杀掉的，杀我的人和绒山隶属于同一个组织。”不破染月简要地开始。

    即使开着车，闻言四谷莲也震惊得侧目，琥珀色的瞳仁里隐隐颤动着翻涌的情绪。她的语气虽平静，但一言两语里却包含着旁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他感到心口一抽，手下意识地便想要从方向盘上离开去握紧她的手，但很快理智回笼，刚刚抬起几厘的手掌又重新放了回去。

    “不如先让他们离开，我们大家好好商量一下……”

    “这是机会，就让他们去找店长。”不破染月果断地拒绝，“话说你都不奇怪吗，列车失事在三月，第二天我就在山崖遇见了你，中间没有时间差。”

    “对噢。”

    “时间差大约是因为我的驭灵术，虽然这点不敢肯定……我和你一样曾经遗落在家族之外不知传承，是父亲发现了我。”解释两句后直切重点，“这世上有五个神血家族受了神明恩赐，传承着五种至强驭灵术，旁人无法僭越，‘辩言’就是其中之一，所以在看到你用出了那个术式之后我笃定了你的身份。而我直到现在也只知我是第五家的人，家族已经在驭灵界彻底消失了上百年。”

    “嗯。”四谷莲点头。

    “杀我的人，和绒山一样，是以灵魂向恶神献祭换取力量的一群人，我对他们知之甚少，这次就是想利用绒山了解他们。我生前试探过，他们之中的人可以使用四种至强驭灵术，虽然是残缺不全的神术，但仍然很有威胁……他们的使命就是追杀我这一脉。现在绒山并不知道我的身份，我以后会谎称自己是竹鹤家的人，竹鹤家世代守护着居逸神山，我曾经在那里修行过几年，也能模仿他们的灵力特点，不会漏馅。”

    不破染月对朝雾家和竹鹤家都很了解，伪装成任意一个都没什么难度，但站在绒山的角度显然是“识源”的威胁更大，她需要一个安全的身份，“护佑”则刚刚好。

    “我明白了，之后我会小心他们的。”

    “你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没有。”四谷莲沉默了一会儿，“我会站在你这边的。”

    他想，这次一定不会让她再孤身一人了。

    “我们当然是一边的，我们可是同胞啊。”不破染月伸手在风中拢了拢自己的头发，理所当然地说，“现在你知道了自己的来处，想去找找吗？回归家族，不仅可以得到庇荫，像你这样有天赋的驭灵师也会被倾力培养的，修行到最后，「辩言」之术可以直接在人的灵魂深处降下惩罚，那可是被神明眷顾的力量啊。”

    “你呢？”四谷莲并不作答而是反问。

    “我对家族没有什么概念啊，没有归属感。”她仔细想了想，“况且，我家里人说不准是真的死完了，茫茫人海捞不到的。”

    “我也没有归属感，谁要管那一面都没见过的远房亲戚？”他耸了耸肩，与一贯的面无表情不同，脸上少见地表露出了明快愉悦的情绪，嘴角的笑意甚至带着几分恶劣。

    道路开阔、前路迢迢，他们开着车疾驰在北境的傍晚里，晚风从大开的车窗吹进来，车灯向前、再向前，一直延伸到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