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属于「在野」众人的聚餐，因为红桃和绒山的临时加入，气氛稍显得局促了，不破染月留心着言谈中那两人的神情与举动，没在意面都上了什么食物。四谷莲递过来一盘东西放到她面前，直到俯下身随意地塞了几口进嘴里，染月才发现这是自己能尝出味道的菜，而且她觉得，很好吃。

    每个游灵的缺陷不一样，嗅觉、味觉、听力、体温……整个店里，一柳鸢和木间里绪一个怕冷一个怕热，只有不破染月和茂泉如园嗅觉迟钝，但她的味觉同时也几乎失灵，正常的食物于她而言是真正的味同嚼蜡。好在大多数时候游灵的食欲几近于无，为了维生染月并不挑剔，无论是什么味道，只要咀嚼之后吞下去就好。

    在自己的餐盘里搅动了几下，不破染月又尝了尝料汁，咂摸一下嘴：“这家店的菜品，还蛮特别的。”她觉得好吃的菜，一般人怎么可能接受得了，这家店不会再过不久就倒闭吧。

    “你那份是单独做的，刚刚小莲走之前特意去后厨嘱咐过。”一柳鸢听懂了她的意思，伸手重重地拍了一下四谷莲的肩膀，“喂，闷葫芦，这可是大家一起的聚餐，每个人都要吃得尽兴才行，你这一路就什么也没说吗？”

    “有说有说，只是说的都和晚饭无关……”不破染月赶紧解释。

    她的视线移到身旁的人身上，四谷莲正好被那一巴掌拍得差点呛住了，小声咳嗽了几声，然后抬起头无奈地看了过来，口型在说“一柳姐好凶”。

    不破染月手撑着下巴，身体向那边挪了几寸，仰头笑着问他：“你记得我的口味呀？”

    “嗯。”四谷莲轻轻点了点头，眼帘垂下的琥珀色眼睛里也有融化的笑意。

    她还想说什么，听到那头绒山正在在请求店长帮他一个忙，后背瞬间僵硬了，于是嘴角的弧度迅速散去，她咽下刚刚涌上喉间的情绪，急忙转身看向店长。染月的身后，隐隐的失落在四谷莲的脸上一闪而过。

    店长一副沉思之色，显然是有所顾虑。

    绒山曾经行事也许荤素不忌，但他现在力量衰弱不是在座之人的对手，况且红桃也不会允许他胡来。现在他们需要的是自愿做交易的游灵，镇子上心愿未了且愿意赴死的游灵不少，这个名单店长确实有一份，但要不要交给绒山，一时之间她难以决定。

    “阵法失效已久，驭灵军军方却一直不予修补，导致现在游灵越来越多。”红桃劝道，“现在镇上虽然情况还在您的控制之中，但如果，未来有一天来了什么棘手的人物，只要您肯首帮我们这一次，我与兄长都愿意成为您的助力。”

    不破染月注意到绒山轻轻地翻了个白眼，看来这承诺约束红桃或许有用，但绒山显然道德感要低很多。

    “口说无凭，不如立个誓好了，我和四谷莲做见证人。”不破染月趁机插入他们的对话里。

    餐桌下四谷莲的手伸过来拽了一下她的衣角，她反手抓了一下他的手腕以示自己有把握。

    绒山的眼神闪动了一下变得有些阴鸷，很快他又重新挂上虚伪的笑脸：“什么意思？”

    “您应该有所了解才对，这世间最牢固的誓言之一，「护佑」为骨架、「辩言」为约束，如果有人违背由它们构筑的灵誓，余生将永远遭受灵魂被灼烧的痛苦。刚好我和四谷莲就会这两种神术，有资格做您的见证人。”

    “原来你来自竹鹤家，现在居逸山冬季的游客还多吗？”绒山上下打量着对面的女人。

    “您说笑了，冬季大雪封山，结界里冷清得很。”不破染月答得滴水不漏。这种试探对于信口开河的人或许有用，但她却真正在居逸山上修行过两年。

    心里分析着现在的情况，最后绒山恼怒地发现自己只能接受这个屈辱的提议。

    “大哥？”红桃小心翼翼地叫他。

    “……我答应。”绒山从牙缝里挤出回答。

    “那就最好了。”不破染月灿烂地笑了一下，“明天早上您来「在野」，我们立誓，然后给您名单，这样也不打扰我们开店做生意，这样可以吗？”

    “红桃，我们走。”绒山起身，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红桃在座位上呆了几秒，接着替他的无礼一叠声地向在座的其他人道歉，说明天他们一定会准时来的，然后匆匆小跑出去追自家大哥了。

    “绒山先生看上去好生气啊。”木间里绪悻悻道。

    “染月也没说什么啊，真没礼貌。店长，我们真的要和这种人交易吗？”一柳鸢不满。

    “他给我一种有些危险的感觉……”茂泉如园皱眉。

    店长看向不破染月：“你对店里的事情很少这样自作主张，有什么隐情吗？”

    “绒山身份特殊，掌握誓言的主动权，或许能利用他解开我死的真相……这一点，我希望大家可以允许我的任性。”不破染月解释，“茂泉前辈说得不错，他这个人确实非常危险，有个能约束他的手段也是好的。”

    几个人闻言都坚定地点了点头，表示会帮忙。

    “竹鹤家又是什么意思？”一柳鸢问。

    “守护居逸结界的那个家族吗？原来染月这么厉害。”木间里绪惊叹，脸上露出向往的神色，“我还从来没去过居逸山呢，那可是所有驭灵师的圣地啊……”

    “不，只是我曾经在那里修行过一些时候，对他们比较熟悉，所以故意那样说误导绒山，让他有所顾忌。”不破染月摇头。

    “灵誓呢？你不会「护佑」之术，要如何构筑？”四谷莲问。

    “我吓唬绒山的，灵誓只需要你就够了。「辩言」是这世间唯一只要掌握了，不需要修行就能对他人灵魂施加操控的驭灵术，由你主导立下的灵誓，如果违背誓言，惩罚附着在灵魂上无人可避……其实足够强大的驭灵师是可以规避惩罚的，但绒山现在肯定办不到。”

    不破染月对至强驭灵术的了解，大半来自明善弘道，其余更加秘辛的一些，便是竹鹤清见教的了。居逸山上古籍藏书极多，竹鹤清见给了她随意查阅的权限，遇见晦涩难懂的也会给她解答。那位身姿如重瓣楹花的家主大人，确实曾给过她很多帮助，开辟道场、传道解惑、赠予宝物……

    后来漆黑寒冷的冬夜中，自己力尽倒在神山结界之外，最后残存的意识里，竹鹤清见第一次那么惊慌失态，她平日里镇定自若而内敛的灵力如海啸般汹涌，空气被搅动得发出哀鸣。不破染月顿时感到有些难过……两年的修行时间那么长，她却还没来得及叫竹鹤清见一声老师。

    「在野」的一行人从餐厅离开，回到店里继续商量关于绒山的事。

    “既然只有染月才了解背后隐情，那这件事就全权交给你了，记得保护好自己。有任何需要配合的地方，我们其他人也会帮你的。”店长一锤定音。

    一柳鸢小声和木间里绪说了几句，然后转身想叫四谷莲过来，就看到他正微微低着头，看着眼前的不破染月，听她解释如何缔结特殊的灵誓，那神情认真、专注，还带着任谁也能察觉到的温柔笑意，看得两人惊讶地对视了一眼。

    “你见过他这个样子吗？”一柳鸢压低声音问。

    木间里绪仔细回想起过往的两年，轻轻摇头：“从来没有过。”

    “他以前只叫我们‘前辈’，染月来了以后立马就跟着她一起改口了。你说这小子有没有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一柳鸢捂嘴遮住笑意。

    “就算现在没有，那也是迟早的事。”木间里绪轻轻地叹气，“可是我觉得染月没有这个心思，她和大家都不太一样……谁抓得住那么渺远的人呢？”

    “……只要你在普通的结誓之中，在对方的魂魄上烙下约束灵印就好了，和我们外放灵力雕刻灵印没什么区别。至于誓言的内容晚上我再想一想，明天告诉你吧。”不破染月注意到了对面两人的视线，推了推四谷莲让他回头。

    他回身，看到两位前辈脸上表情有些异彩纷呈，疑惑地向她们走去：“一柳姐，你叫我？”

    “……我是木间。”看着那道直视自己的清澈眼神，木间里绪无奈道。

    “对不起……”

    “啊算了！我们就是想问问你对灵誓有没有把握，里绪还蛮擅长这个的，可以给你传授一些要诀。”一柳鸢摆了摆手，实在对他的脸盲已经放弃了。

    “那就拜托木间姐了。”

    “真的换了称呼诶，我之前都没注意到……”木间里绪附在一柳鸢耳边悄悄说。

    “细节，一切都有迹可循！”一柳鸢断言。

    “既然要抓紧时间特训的话，小莲，要么你今晚就委屈一下，睡在店里？”木间里绪的视线在店里来回扫视了几圈。如果要在店里过夜的话，可以把桌子拼在一起，再铺上毯子，凑出一张临时的床，以前有过突发情况，店里留人守夜的时候就是这么干的。

    “没问题。也要麻烦你们陪我练习了。”

    “我去拿枕头和被子下来。”一柳鸢说。

    “睡在这里多难受，桌子硬死了，明天肯定浑身疼。”不破染月从四谷莲身后探出头，她听到了对话的全部内容，搭上他的肩膀，“不如我去和前辈们挤一挤，你睡我那个屋子好了。”

    “好啊，我们客厅里确实有张沙发可以将就，等会给你铺一铺。”

    “不不，怎么能让你睡沙发，我——”

    “你这么大的个头哪里睡得下。”不破染月打断他，“反正就一晚，总好过有人躺硬板子。”

    最后练习结誓很快，四谷莲虽然在森叩只读了一年就退学，且少有结誓的经验，但架不住天赋过人。木间里绪稍微点拨了几句，他原本生涩的手法便熟练了起来，操纵「辩言」之术时，金色瞳仁之中平日里温和的意味消退，带着隐隐的威严，仿佛要刺穿在座之人的灵魂。

    被令人感到呼吸困难的灵力包裹着，一柳鸢和木间里绪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只这一步她们便感到压力骤减，来自前方的灵力被不破染月挡住，她身后的空气一片平静。

    不破染月侧目看了一眼，漆黑的霜刀被她召出，反手放到地上，自刀而起升起一方小小的屏障，吸走了汹涌而来的灵力。她差点就忘了，施展至强驭灵术到一定程度时，对灵魂不稳的人譬如游灵，会产生莫大的压力。她曾经的伙伴师友，不是明善弘道这样强大无比的驭灵大师，便是同为神血后裔的同胞们，于是染月从来没有“得收着点”的意识，直到刚刚两人躲到她身后时才惊觉这一点。

    “成了。”四谷莲眼中的金色逐渐熄灭，重新变回柔软的琥珀色。

    “成了就好。”一柳鸢打了个哈欠，“不早了，上楼休息吧。”

    “我带你上去。”不破染月收回地上的霜刀，站起来向四谷莲扬了扬另一只手上的钥匙。

    他跟在她身后，距离不远不近，恰好能看到她头顶的上一个发旋，发丝垂下的长度严严实实地遮住了脖子。

    一开始，一开始是黑头发的。四谷莲心想。他的吸气顿了一拍，皱了下眉。这提醒着他，不破染月已经是失去了生命的游灵，此刻待在这个躯壳里的她，是非人的存在。

    钥匙转动的声响后门被打开，迎面而来一阵清新的淡香，这香味四谷莲曾因为靠不破染月太近而无意中闻到过，在不久前那个逢魔时刻的黄昏。他才从复杂的情绪中回神，却再次坠入难以言说的紧张里，因为他猛然意识到今晚他将要睡下的地方，那里曾整夜躺着另一个人，每一寸角落都充满了她的气息。

    “愣着干嘛？”

    “我还是去店里吧。”四谷莲僵在门口不再前进。

    “你这人怎么回事，有床不睡，这么喜欢吃苦？”不破染月促狭地笑起来，“要是过意不去，反正也差不多到该换床铺的时候了，劳驾你明天起床换好，帮我省点事呗。”

    她走到衣柜，蹲下拿干净的床单，抱起叠好的几层布料递到四谷莲面前，又嘱咐了几句后，便拉上房门去了隔壁。

    四谷莲怔怔地看着那道门，又看了看另一头漆黑的房间。

    “一柳姐，沙发帮我铺好了吗？”不破染月推开隔壁的房门。

    “好了好了。你喜欢软点的枕头，还是硬点的？”一柳鸢左右手拿着两个枕头让她选。

    “硬的吧。”

    一柳鸢放下枕头后也不走，反而坐在沙发上，然后拍了拍旁边的空位，不破染月坐到她身边后，换好睡衣的木间里绪也坐到了另一端。

    “难得我们女孩住到一起，不如聊会儿天？”说着一柳鸢拿起了茶几上的饮料，“我看你今天晚上吃饭的时候状态有些紧张，是和绒山他们有关系吗？”

    “我想弄清楚自己的死因嘛。”

    不只是居逸山上被袭击这次，现在回想起列车上的意外，不破染月也发觉了种种的不对劲。当年她沉浸在奔向新生活的喜悦中，没有灵力、对驭灵一无所知，自然察觉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可现在知道了有人在追杀着她，再回头想，那真的是场意外吗？

    “肯定可以的。”一柳鸢给她打气。

    “我丈夫要带女儿来镇上定居了。”提到家人，木间里绪的声音格外温柔。

    店里的几人里，店长已经年近50，排第二的茂泉如园42岁，接着就是30出头的一柳鸢，木间里绪比一柳还要小两岁，但她生前已经结婚并有了一个女儿。木间里绪死的时候女儿连话都还不会说，过去三年里，男人便常常带着女儿来暮野镇，直到前不久他们终于办妥了一切手续，可以搬来此地长久地陪着她了。不破染月还没有见过那对父女，不过据大家所说，男人是个可靠稳重的人，小女孩也非常可爱。

    “真好啊，不像我的前男友们，不仅没一个好东西，最后那个还是个反社会把我给杀了……”一柳鸢年轻时候是模特，后来退居二线当起了经纪人。她的情史相当丰富，交过的男友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不过情路却十分坎坷，遇到的男人大多不靠谱，最后一任男友因为好赌成性，找她要钱不成就起了歹心。

    “你呢？”

    两人齐齐看向了不破染月。

    “呃……”她缩了缩肩膀，用力回忆起在秋野府的那些日子，“我倒是中学时候就开始谈恋爱，不过已经有……一两年没交男朋友了，所以，除了家人也就没什么牵挂。”不破染月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得很漂亮，情窦初开的年纪之后，追求她的人顿时多了起来，明里暗里对她表露爱意的人算起来恐怕有上百个。

    “那以前的男朋友里，你最喜欢谁？长什么样？”

    “不太记得了，应该都蛮帅的。”不破染月甚至想不起他们的样子了。总之都是一些十分干净清爽的少年吧，有成绩不错的，讲题时候胸有成竹的样子看起来很有魅力；也有爱运动的，打篮球或是排球，不过很体贴地知道出汗后洗完澡再来拥抱她；也有很擅长音乐的，敲击钢琴的手指很修长，曲子弹得行云流水，只是会因为分神看她而弹错音。

    那时她对爱还很懵懂，一开始觉得盛情难却接受了一个男生的追求，后来分手，有了下一个，再分手……中学的几年里她身边的人换过几次，后来甚至觉得索然无味起来。加上从离开校园、孤儿院搬走，不破染月得肩负起自己的生活，被单纯爱慕着的时光彻底结束，周围人的眼神满是觊觎，看着她就如同看着一块唾手可得的肉，染月只得竖起全身的刺。

    “诶——那不就跟没谈过一样吗！我的前男友们虽然烂，但是每个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哦。有一个还是大影星，虽然那家伙人品很差，但帅是真的帅啊，没有一个角度能挑出毛病。”一柳鸢被逗乐了，“我们虽然是游灵了，不过一样有追求爱情的权利嘛，人类和游灵也不是不可能。以后遇到喜欢的帅哥我还是会谈恋爱的，染月你也不用拘束。”

    “店长的爱人就是游灵。”木间里绪说，“还是个女性。”

    “嗯？怎么从来没听店长提起过？”

    “两年前因为力量衰微走了。你去照片墙上看，最中间那张大合影，店长身边的人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