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逸山坐落于山见泽市区之外以东，是传说中神明的长眠处，也是汇聚信仰的圣地。
与更北之地山岳横生的土地不同，临近京都山见泽附近时，地势已经放缓了下来，广袤的平原上居逸山是唯一高耸的山峰。
飞机在靠近山见泽时高度已经降了下来，机舱的窗户开口正好朝着东方，四谷莲向外望去，视线穿过云层与大气，晴朗的蓝色天幕为背景，居逸山在眼前苍茫伫立着。这是他第一次来山见泽，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座无数驭灵师向往与敬仰的巍然所在。
“这就是……神山居逸。”
昨天晚上，不破染月突然拜托他跑这一趟，四谷莲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恰好红桃第二天也有同样目的地的行程，于是在染月的央求下，红桃爽快地答应让他顺路搭乘她的私人飞机。
飞机落地停稳后，红桃扔过来一张名片：“事情办完的时候直接打这个电话，我的人会给你安排合适的接驳点和最快的返程航班。”
“我占用了飞机的话，不会打乱你的行程计划吧？”
“你以为我只有这一架吗？”红桃把墨镜架上鼻梁，踩着高跟鞋站了起来。
“……”四谷莲被她豪气的回答噎住了。如果换作不破染月在这里，恐怕就要嚷着有钱人真可恶之类的话了吧，想到这点他不由得轻轻笑了一下。
跟在红桃身后下了飞机，迎接他们的是山见泽六月末热烈的阳光。
在山下买了门票之后便顺利进了景区，游客的数量比四谷莲想得还要多，他跟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走了一会儿，不多时便看到了一组醒目的指路牌，上面附着了普通人察觉不到、但驭灵师一看便知的指引。
四谷莲轻松找到了方向，离开人群，走上了一条安静的小路。一路上植被茂密树林掩映，阳光被挡得严严实实，夏季的燥热被一扫而空，空气湿润，呼吸间洗涤着肺腑。他步履轻盈，很快便到达了半山腰。
“居逸结界是无形的，靠近时你只能隐约感觉到它的存在，但只要是有驭灵能力的人，都不会被结界阻拦。当你发现脚下突然变成了古朴的石板路，那就说明你已经进入了内部，再往前走不到一分钟就能遇到引路侍者，向他们说明来意，他们会告诉你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昨晚不破染月这样介绍道，“拜访者可以随意留宿，但恐怕你体验不到了，要麻烦你尽快回来。”
“明白，我一刻也不会耽误。”
“说是去取遗物就好，尽量不要引起主家大人们的注意。”不破染月眼神一黯，“不过如果有机会，替我在慰灵堂上一柱香吧。”
“祭拜谁？”
“我的老师。”
四谷莲摊开左手又回握成拳，掌心的游灵印记微微发烫，眨眼后，果然脚下的路已经变了。他抬头一看，不远处的岔路口有一个身穿黑色和服的男人神情恭谨地站着。
“先生，您是第一次拜访神山？”引路侍者鞠了一躬。
“是的。”四谷莲坦然承认，“我来取朋友的遗物。”
“为您感到遗憾。这边请，下一个鸟居后，会有人为您继续指路。”
沿着岔路分道走下去，片刻后一座巨大的鸟居出现在台阶后，周身的红漆已经脱落得差不多了，牌匾上是斑驳的「安宁」二字，走上台阶却不见侍者的踪迹。
“到了地方，你用这道印记呼唤血烟……血烟是我通灵武器灵识的名字，他感应到这道印记，会跟你走的。”不破染月把手放到他的左手手心里，留下了一道温柔的灵力，游灵的体温极低，相触之处一片冰凉，“结界内恐怕手机没有信号，如果有什么意外，就借竹鹤家的电话打给我吧。”
四谷莲的右手摩挲着那个隐约发着光的印记，四下无人，他觉得这里是个合适的地方。
仿佛往池塘中投下一枚石子、水面泛起波纹那样，印记中独属于不破染月的灵力向四面扩散开来，掀起一阵微风。
长久的静默过去，除了树叶被风吹响的声音，整个世界没有任何回应。
“准备吃午饭了。”一柳鸢端着杯子走到洗手池旁，注意到不破染月正看着手机屏幕发呆，“小莲给你发消息了吗？”
“大概两个小时前说刚到山脚下，然后没有了。”
“那种地方规矩多，急不来嘛。”她安慰道。
“嗯。”不破染月点头，感受着自己灵魂深处那道清晰、不可磨灭却格外安静的誓约，她倒不是担心，而是有些激动和紧张。
距离引爆灵识已经过去四十三年，血烟应该早就恢复了过来……就算他被老爹带走回家，距离居逸山也至多不过十几公里，神山结界虽然完全屏蔽了外界的窥视，但结过誓的他们彼此感应不受影响，以血烟的感知力，就算百里外出现自己的灵力他也能感觉到。
手机震动起来，一个隐匿了来处的号码，不破染月连忙接起来电：“你说！”
“没有反应，你的通灵武器……应该不在这里。”
“不可能！！”她惊呼，脑中一片糟乱。
“是真的，印记的灵力已经全部用掉了，没有任何动静。”
“……不可能。”不破染月一时陷入迷茫。她在居逸山出事，血烟陷入沉睡，能被带去哪里？谁能把他带走？
“我再去问问竹鹤家的管事人？”四谷莲连忙说。
“不，不用了！”不破染月制止，顿了顿后她说，“既然血烟不在那里，你也不用着急了，竹鹤家保存着我们五族不少的藏书，你可以找他们要有关「辩言」的典籍。”
“你还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只是很意外罢了。”她好像一边回答一边咬着嘴唇，“不过你能尽快回来吗？”说完她又马上吸了吸气，“啊，好像刚刚才说不着急的，总之……如果你想做的事做完了，那之后，就早一点，回来吧。”
电话那头的声音逐渐低下去，这是四谷莲第一次听到染月用一种带着祈求的语气对他说话。
“很快的，我保证。”
四谷莲放下电话，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转头对房间里另一位老人道谢。
老人身穿着庄重的和服，气质高华而冷肃。她的年纪恐怕至少也有八十了，体态却依然挺拔，更特别的是一头红发，红色里没有参杂半根银丝，在她头上盘成复杂的发髻。
刚才几次呼唤灵识未果，四谷莲想找侍者借电话，走了一大圈却没见到任何人，于是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又跟着直觉走过两个岔路，接着眼前便出现了一幢古意横生的宅院，试探地呼喊几声后他推开了宅院的门，这位老人就正坐在套廊下，随后老人同意借用屋子里的电话。
“你在跟谁说话呢？”
“就是一位朋友，她拜托了我些事。”
“让你的朋友不用担心，竹鹤家从来没丢过东西，如果找不到，一定是别的原因。”老人微笑着说。
“谢谢。”四谷莲向她行礼告别，走出和室时他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似的感到一阵轻松，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回头问，“请问您知道去慰灵堂该怎么走吗？”
老人有些意外，不过还是给他指了路。
离开宅院时眼前的路和来时相比又变了，四谷莲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是按照老人刚才说的方向走了下去，果然没有辜负他的信任，前方石板路尽头伫立的鸟居上挂着「慰灵」的牌子。
“除了一些节日，慰灵堂一般都没人去的，你到了在院子里的香炉点一炷香就行了。慰灵堂的主阁供奉着属于竹鹤家主家的逝者，东副阁里供奉的是竹鹤家外家逝者，西副阁则是其他四族同胞以及非神血家族的人，有兴趣的话也可以去看看，说不定西副阁里有你祖先的牌位呢。”
将线香插进香炉里后，四谷莲像超度亡灵时那样庄重地默默站了一会儿，他不知道不破染月的老师叫什么名字，于是在心里称呼对方为“大人”，念叨自己是替她来的，希望这样能传达她的哀思。
他抬头看着三间并列的建筑，踌躇了片刻，想着是否要去西副阁看看四谷家族的祖先。这时安静的慰灵堂外响起了不止一人的脚步声，他循声看去，两个年纪颇大的长者与他对上了视线。
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配着刀的年轻女人和几位衣着各不相同的侍从，黑衣的定然隶属于竹鹤家，余下少数应该是他们自己的人。在居逸山能带属于自己的随从、还有竹鹤家的侍从随行，这两个长者身份应当不简单，于是四谷莲向他们行了个和之前对红发老人一样的礼。
“少年人，何故来此？”
“替朋友祭拜师长。”他恭恭敬敬地回答。
“真是有心了。”其中一位长者脸上露出微笑，随即他眼神微微顿了顿，深绿色的瞳孔一亮，“你竟是「辩言」的传人，能在这里遇见还真是有缘分。”
“您连这也能看出来。”四谷莲很惊讶，自己丝毫没有动用灵力，这位老者是如何知晓的？拥有这般恐怖的洞察力，一个照面就发现了对方的灵力传承，他听不破染月说过，这世间应该只有一种驭灵术能有如此能力……至强驭灵术中的「识源」。
竹鹤家的黑衣侍者适时地站出来解释：“这是朝雾家主。”
“原来是朝雾先生。”四谷莲再次俯身行礼，不过却被一道灵力托了起来。
“父亲不喜欢规矩，你不用拘束。”佩刀的年轻女人说。
“正是。”朝雾家主神色坦然，点头，“少年人，不打扰你的兴致了，我们得去屋子里看看老朋友，你不用管我们，请随意。”
“诸位再见。”四谷莲向他们道别，刚才想去西副阁看看的念头也烟消云散，于是他没有了留下的理由，转身离开了慰灵堂。
而正是因为离开了，所以他并不知道，在自己转身后，朝雾家主一行人走进了西副阁，那道门后，火烛摇曳的厅堂里，与其他木牌林立的桌子不同，某张桌子上只立着一个孤零零的牌位，牌位上的名字是「不破染月」。
两位长者默默站在那张桌子前，这一刻烛火照亮了他们的眼睛，好像年轻时的神采又重新回到了他们身上。
过了一会儿，他们走出了西副阁，庭院的香炉旁，正站着刚才给四谷莲指路的红发老人。
“清见大人，许久不见了。”
“你们来了。怎么突然造访居逸山？”竹鹤清见问。
“真央和悯自失踪了，最后一次联系上他们是在前天早上。”朝雾家主之外的另一位长者说，“真央身上的「护佑」印记也被触发了。”
红桃说她飞机的机长曾经开过战斗机，飞行技术万里挑一，四谷莲还当是玩笑。直到一阵气流的颠簸把他从睡眠中抖醒，他睁眼发现已经落地距离暮野镇最近的一个小机场，窗外天光依然明亮，此刻还不到日落时分。
虽然他说麻烦尽快赶回来，但这也快得有些过分了吧？自己一个小时前才刚从居逸山上下来啊！
“满分服务吧！四谷先生记得和老板表扬一下我哦。”机长邀功。
“您的技术，真的很厉害。”他晕晕乎乎地夸了一句，和对方握手致谢。
打车回到「在野」时太阳正在缓慢地落到地平线下，逢魔时刻的夕阳浸染了小镇，海鸥飞向海岸，教堂悠扬的钟声顺着风传得很远。
“好快！你飞回来的吗？哦你确实是飞回来的。”一柳鸢在门口倒垃圾的时候，抬头看到四谷莲从出租车上下来，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不破她怎么样？”
“……回来见到替你顶了一天班的前辈，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吗？”
“抱歉，一柳姐。”四谷莲揉了揉昏沉的头，“谢谢你。”
“那丫头正在后厨洗杯子呢，接到你电话之后就魂不守舍的，一下午打碎了两套茶具，这两天工资全得赔出去。”
“是我的问题，我来赔吧。”
闻言，一柳鸢漂亮的脸上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不再多说，她一边拎着垃圾桶开门一边喊：“嗨喽醒醒，人回来了！”
柜台后探出一颗头，看清来人后，原本无神的眼睛噌一下亮了起来。
“你们去楼上看看那两个昏迷的家伙吧，我喊了外卖，等会下来吃晚饭。”一柳鸢说。
不破染月嘴角扬得高高的，她兴冲冲来到四谷莲面前：“回来得好快，今天辛苦你啦。”
他有点疑惑，明明中午那通电话里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沮丧，但现在眼前的人却又是一副欢欣雀跃的模样，不过她笑意盈盈的样子确实可爱非常，任谁看了都会想一把将她抱住……抱？
过分的想法立刻被叫停，四谷莲在心里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对不起，没能找到你的通灵武器。”
“又不是你的问题，干嘛大包大揽。血烟不在居逸山，我很意外，意外到除了那儿我根本不知道他还能在哪里……不过总好过当我急着需要的时候才知道吧。”不破染月眼珠转了转，“只是没有他的助力，现在想对付那个袭击人的恶灵变得很难了。”
“原来你想取回通灵武器是为了这个。”
“哎，反正也暂时找不到他，先不说这个。这次你去竹鹤家有没有拿到记载了「辩言」的典籍？那对你的修行可是很有用的。”
“拿了，走之前突然想起来你说过，就去了。”四谷莲点头。
刚走到二楼的楼梯口，就听见安置的屋子里发出了声响，两人推门而入，与趴在地上的青年四目相对。
“你醒了。”
“是你们……”青年松了口气，“我刚想找点水喝，走路不太稳所以摔了一下。”
“身体没恢复前还是先躺着吧。”四谷莲把他扶起。
“真是太感谢了，我叫…外崎悯自，里面是我的表妹真央，还不知道两位的名字是？”
四谷莲正要回答，嘴张到一半，突然被身后的人往后扯了一把。
“红桃。”不破染月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绒山。”
“你干嘛？”四谷莲压低声音问。
“闭嘴，我来。”她往前面一站，摆出了自己最真挚的表情，“我认得昨天你拿着的那个手牌，原来你们不是朝雾家的人吗？”
“呃……不完全不是……”外崎悯自伸手挠了挠自己的脸，尴尬地笑了笑，看着眼前女孩清丽动人的脸，一时甚至觉得有几分眼熟，“哎呀，反正有点关系，不过不太好解释……”
“明白了，不用为难，有难言之隐的话不用说。”对方的回答已经说明了不少东西，不破染月柔柔地一笑，“我们大约是这个镇子的管理人，主要就是想知道袭击你们的东西是什么，得抓紧时间处理了。”
“不行，那东西太危险了。”外崎悯自坚决地摇头，“还是求助比较安全！”
女孩一时露出为难的神情。
“怎么？”
“这里偏僻，一是离驭灵军驻地很远，二是他们不一定会把这事放心上，再者就算派人来了，如果受伤说不定还要我们赔偿……”
“驭灵军，哼，我知道他们的德行。”外崎悯自狠狠点头，表示深有同感，“不用担心，我来联系家里人处理。借一下你们的手机。”
“应该的，你家里人恐怕也着急了。”不破染月拿胳膊戳了戳四谷莲。
他也没犹豫，把手机递给对方：“密码0310。”
“多谢。”外崎悯自接过手机，又看了看他们。
“我们就先不打扰你。”两人识相地退出屋子，带上门。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不破染月说。
“好的？”
“恶灵不用我们处理，大家都不会有危险了。”
“那坏消息呢？”
“坏消息只是对我和绒山——这两个人应当真的和朝雾家关系不浅，恐怕会招来很麻烦的大人物。”不破染月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得和他说一声。”
“这么担心他做什么……”四谷莲嘟囔。
“你说什么？”
“我去递信就好了，你守着那两个家伙吧。”他摁住她的胳膊就要往楼下走。
“你今天是不是真的累晕了？通知绒山发个消息不就好了，干嘛还要跑一趟？”不破染月被他的举动搞得有点糊涂，从包里掏出手机，在四谷莲眼前晃了晃。
“……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