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六月十八日晚,裴绍清散职后往永安楼走去。

    贺宁准备好酒菜已等候多时。

    “卷宗是不能带出来的,我誊一些主要的,你凑合看吧。”裴绍清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给她。

    纸张很长,密密麻麻写的都是一件事——

    近十几年的一桩仕女图闹鬼案。

    此图是赵简的生母金氏所作,画的是在一片黄沙之下仕女奏乐的场景。

    金氏是康国公主,嫁与先帝后,作画以寄思乡之情。

    金氏去世后,赵简一直将图留于身边。事发之时,宫墙内外传来细细的哭声,却怎么也找不到人。当时负责此事的捉鬼人正是贺宁的师父善渊。

    也正是因此,赵简才会选择相信林旷一次,相信捉鬼人一次。

    “此图现在在风璇山庄?”贺宁看到最后一页,吃惊地看着他。

    “对,此图交给他们更安全。”裴绍清夹一筷,满意地品尝。

    “但这图已经驱过邪了,为何陛下没有留下来?为何风璇山庄带走了?”

    “这个大理寺的卷宗上可不写,又不是绘本小说。”裴绍清摇摇头,有些无奈。

    “你查这个做什么?”裴绍清终于将这个问题问出了口。

    “没什么,有一个朋友给我指了条路,这样我能和风璇山庄打好关系。”贺宁尝了口粉羹。

    “听说当日你与那位少庄主走得很近。”

    “此言差矣,是那群人中也就他能担事。”

    “我倒是对你这些术式好奇,还有,这几年你就没存下一分钱?你瞧瞧你那间屋......”

    贺宁及时打断他:“我那屋怎么了?夏能遮阳,冬能御寒,邻里和睦,没比你那府上差。”

    裴绍清撇撇嘴,被她堵得哑口无言。

    贺宁得意地笑着,一转头,看到窗外清明桥的另一头,站着一个人。

    “你瞧。”贺宁示意裴绍清向窗外看去。

    沈承喻站在桥头似乎在等人,他不同于那日的威严,此刻他穿了一身黑灰色石榴纹圆领广袖长袍,狮纹兽面腰封禁扣着劲瘦的腰身,眉深目阔,逸俊矜贵。

    来往的男女老少纷纷注目,酒肆间恍若有春天里跳跃在树林间的雀,好不热闹。

    “沈将军与你搭过话了?”裴绍清侧目,有些刮目相看。

    “怎么了?”贺宁有些奇怪,没有接话。

    “没什么,就是这位沈将军常年不在京中,又是从战场中搏出来的名声,京城里那些文官多多少少有些怵他。”

    “我还知道他祖父也是马背上博功名,与太祖征战过。”贺宁接过话,饶有兴趣地盯着楼下的背影。

    那日匆匆一见并无交集,只觉得此人气场强大,站在赵简身边,教人不得不瞩目。

    “所以你少与他打交道,栽到他手里,那得脱一层皮。”裴绍清像个长辈一般叮嘱她。

    贺宁刚要回他个“老气横秋”,却见迎面走来一个与他差不多气场的男子,沈承喻转身与他并排走,抬头间无意中看到她。

    沈承喻停下来,向她行礼打招呼。

    雅间里寂静了片刻,贺宁回神,举起茶杯遥遥相敬。

    沈承喻离开,贺宁的目光放到了对面欲言又止的裴绍清。

    “可能他也对我那些术式好奇吧。”贺宁无所谓地笑笑,将茶一饮而尽。

    裴绍清不知为何心中一涩,脸上闪过一丝不满的神情。

    “他旁边那人是谁?”裴绍清比她识人多,她这么问也是想留个心眼。

    “应该是他的副将,好像是叫沈荣青。”

    “说起来,你可知道,此次使团入京,好像来了一个公主?”贺宁突然想起那个叫何叙的副将,一下子联想到此事。

    “是,据说是流落民间数载,赐封德安公主。”裴绍清起身关上窗后小声道。

    贺宁微微皱眉,舀了一勺鸡汤,默默地将汤匙在碗里轻轻转了两下。

    “公主何时进京?”良久贺宁问道。

    裴绍清以为这事翻篇了,猛地听到她这么一问,还有些愣怔:“大概还有个五六日吧。”

    “到那天你和我一起去看吧。”贺宁明知他当值不会来,还向他发出邀请。

    “贺宁,你疯了吗?你自己去吧,到时候和我讲讲。”裴绍清看着她得逞的笑容,气有些不顺。

    贺宁一口气将鸡汤闷下,多日来被繁琐事困扰的心终于云开雾散。

    —

    六月廿四,康臣入梁都。

    沈承喻带着城内精兵在城东门相迎。

    远远地他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位高大的男子坐在骏马上,酉初的太阳微微刺眼,为他周遭镀上一层神明般的光辉。他似乎不沾血气,五官柔和,若不是军袍加身,还以为是一个打马而过的世家公子。

    “卢将军好久不见。”

    何叙先上前站在男子身后,沈承喻在后与这位卢将军寒暄。

    “康国玄铁军主帅卢冬生,奉命护送公主进城。”卢冬生下马抱拳,目光炯炯,正色道。

    “这位是节度使王允峥王大人。”

    “这位是鸿胪寺卿林旷林大人。”

    林旷举止有礼有节,让人挑不出错来:“各位,陛下已在宫中设宴,为诸位接风洗尘。”

    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向皇城行去。

    此时正是京城正繁华的时刻,轿帘被偷偷地掀起一角,里面的人用余光打量着这热闹景象。

    这里层楼叠榭,人们衣着鲜艳轻盈,面部也秀气许多。等慢慢接近皇宫时,遥看五脊六兽、琼台玉宇,近看钉头磷磷、雕梁画栋。他们在宫门前落轿,适时听见一个尖锐的声音带着些善意对里面的人说:“德安公主,请落轿。”

    轿子微微晃动,宫女掀开轿帘先走出来,接着转身伸出手,温声道:“公主,请落轿。”

    一只修长的手递了出来,随着宫女的牵引,这位名声正噪的公主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女子带着遮面帷帽,穿着薄粉色的绢裙和花鸟纹银粉对襟长衫,束起云髻,髻上插着四支坠珠的金钗。

    宫人们不敢直视贵人之资,低着头只能看到绣金的裙摆在眼前晃动。

    她被拥着穿过一层层陌生的宫墙,踏进正殿,跪在柔软的地毯上行礼。

    赵简淡然的声音传来,宫女们轻轻将她的帷幔取下,眼前的景象令她头晕目眩。

    她好像误入凤凰群的鹌鹑,即使她极力控制自己,也无法控制她颤抖的手指。

    大堂两侧,两只长唳展翅的鹤驮着屋梁一般粗的蜡烛,烛泪滚落滴进鹤的眼睛。

    周围的人沉默地注视着年轻的帝王走下来,在那个陌生的男人的目光里,她看到了眼眸中倒映着的自己。

    他没有碰她,就这样用一双深不可测眼睛注视着她。她读不懂他眼中的情绪,却依然能感受到其中没有众人所想的对女人的惊艳和邪念。

    “诸位舟车劳顿,朕命人准备了接风洗尘宴。”赵简突然露出一个微笑,笑眼牵动了他眼角的美人痣。

    赵简向高位走去,此时从门外走来两排戴着轻纱披帛的侍女,她们手中端着金盘玉碗,里面装着珍馐美馔。

    她被人带到侧前方的座位上,听到这位年轻的帝王终于在言语上露出些温和:“朕担心诸位远道而来胃口不和,特意叫御膳房做了一些家乡菜,要是有不周之处,那朕以酒谢罪。”

    后来,那一张张陌生的脸因为烈酒而大笑,陌生的王帝也褪去了一些冰冷,礼貌又温和地向她询问了几句话。只有她像是坐在风暴眼中的娃娃,在一间茧房里观察屋外的众生相。

    她有些微醺,扭头看向身旁的帝王,恰巧赵简正仰头喝酒,笑眼深眸,在一饮而尽的瞬间转瞬即逝。

    无论如何他温和有礼,都是他掩饰蛰伏的外衣。

    此时,她盯着杯中的酒看了片刻,也向他一样一饮而尽。

    赵简眯着醉眼漫不经心地看向她。

    这杯酒终于唤醒了沉睡在她心中的悲伤。

    他们口口声声喊她“德安公主”,却再也不会有人喊她“凌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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