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人听到“定卢”二字,皆身心一震,颜色变幻。
这把传奇中遗落在世间的宝剑,有“气震定山河,满堂惊花树”之名,也是下落不明但出鞘必胜的嗜/血剑。(1)
当年,方梓宥在无意间得到此剑,在岭甘之地传出来第一声现世之鸣。
而岭甘役之后,定卢剑随着方梓宥的陨落又一次消失在世人的眼中。
此时,云秀第一个反应过来,高声喝道:“持剑者何人!”
无人应答。
白衣少年突然微微一笑,暗金色的黑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一白衣男子袭去,那白衣下意识挥刀,却被少年摄人心魂的眼睛定在原地。
冯宴哲的拂尘早一步挥动,但比他更快的是一道散发着泠泠银光的铁链飞速缠住那人的腰身,顺势一拉,将他救回。
拂尘的红光击中了黑雾,攻击被强势打断。
冯宴哲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不为所扰。
贺宁穿着一身不属于任何一方的赭衣,(2)整个面部被黑金色面具遮得严严实实,长发披在身后,随意扎着。
她没有任何解释,但朗华楼名号不大不小,楼主的黑金铁链也有人识得。那个被云秀所救的红衣男子便低声道:“师姐,瞧那黑金铁链,好像是朗华楼楼主。”
冯宴哲对那黑金铁链更为熟悉,但他没有作声。只见她收起铁链,定卢剑似有生命一般拔地而起,飞回她的手中。
若是没有刚才的事情,贺宁不想暴露黑金铁链,不过她想到隐藏于人群中的那人,现下也觉得无所谓了。
省得猎人找不到猎物,白费一番心血。
接着,身后传来阵阵骚动,从人群中跑来几个满脸惊恐的人气喘吁吁地大喊:“不好了!街上……街上的鬼全都暴走了!”
白衣少年似是嫌他们吵闹,黑雾化作利剑将捅了无数个窟窿。
冯宴哲与云秀听后,当即达成了一致,他们分别抽出一部分人手组成小队向后方支援。依刚才的形势,去后方生还的可能性比在这里大得多。他们不得不承认,虽然许多人都在跃跃欲试,但鬼王实力雄厚,他们作为师兄师姐,不能白白看着所有人送死。
白衣少年并没有阻止他们离开,但等他们愈行愈远时,他召唤黑雾,向他们的心脏处击去。
无论离开的人抱有怎样的心态,哪怕有一丝的侥幸,都在此时得到了他的惩罚。
毫无目的的杀/戮只是低级的泄愤,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才是他的乐趣。
贺宁先动,她举起镀着银色光圈的定卢剑,剑锋直指少年的心脏处。
少年的双脚悬空而起,两臂张开,怀中聚起更为浓烈的黑雾。银光划破黑雾,发出一声尖锐的嗡鸣。银光像一只展翅的鹤,扑打着黑雾。
剑身穿过黑雾向上空飞去,少年将黑雾化为一把把利刃破空追击。铃铛声再次响起,四周如河流一般蜿蜒的黑雾像纸人一样活了过来。
雾气从头流到脚踝,逐渐露出一个个皮开肉绽的人形。
其中几乎有一半的人都是他们已经死去的同门。
一种无法言喻的心情涌上心头,有人双眼含泪,有人呼吸不畅,有人忍不住干呕,可还未等这些情绪消化,那些人便像饿鬼一般扑来。
贺宁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在愤怒与悲伤的氛围里,不知为何她心中一痛,呼吸都变得艰难。
情绪的感染比任何力量都容易扩散,贺宁只觉心脏被一块铁坨坨压迫,失重一般的刺痛加深了她的呼吸。
她颤抖着举起一只手,一圈圈复杂纹路的光阵环绕在她的手臂处。她操控的银剑在空中转了个圈,残影化实,亦如光雨流星般轰入黑雾之中,与利刃纠缠。
光是一个动作便消耗了大部分力气。
她心中的怒火与悲伤一拥而上,她像一个不会浮水却跌入水底的濒死之人,耳边的声音全部模糊起来。
她无心注意的半空中,黑白两刃互相牵制碰撞。冯宴哲在激斗之中抽身看向贺宁,却见她单膝跪地,弓着背喘着粗气的模样。银刃的攻击越来越弱,黑雾向她扑射而来。
冯宴哲挥动拂尘,重明珠闪烁着刺眼的光,向那道俯冲而来的利刃横冲直撞。
贺宁在红光的庇护下抬起头,站起身。
但冯宴哲分身乏术,他又一次被叫嚣着的纸人拉回了战场。
而正是下一瞬,那个红衣人挥剑向她刺去。
贺宁来不及躲避,利刃划破了她的右臂。
“我以为你死了。”即使她已嘴唇发白,也不忘出言讽刺。
少年见此露出了玩味的微笑:“真是场好戏。”
“今天才是你的死期。”红衣男子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再次挥剑攻去。
贺宁伸出右手,定卢剑银光一闪已被她握在手中,她与红衣男子擦肩而过,刀光剑影中,男子的红衣被剑刃刺成粉末。
华灵山庄的紫衣露了出来。
“哪怕你不是,但这趟水我也得搅浑!”贺宁自他出招便肯定了他的身份——
出身于死士营,现如今为皇室效力的暗卫卢湛。
卢湛只吃惊了一瞬——暗卫几乎不曾出现于大众的视野,贺宁仅凭身法就认出他的身份。
黑雾仍在攻击,贺宁此时的境地可谓是前有狼后有虎,在密密麻麻、源源不断地攻击中,她吃力地反攻,浑身上下都留下了血痕。
令卢湛意想不到的是,面对如此困境,贺宁仍趁机分神,掷出定卢剑为冯宴哲挡下一击。
冯宴哲恰如其分地转头,定卢剑飞到他的手里。
他心中一沉,拂尘一挥,挡住了这波攻击,连忙向她的方向赶来。
冯宴哲看到,黑雾绕到她的身后,前方一个身穿紫衣的男子握剑向她的胸腔刺去。
他毫不迟疑地将定卢剑掷了出去,如长虹贯日,彗星袭月。定卢剑将黑雾击散,但贺宁依然瘫倒在血泊中。
那紫衣男子毫不恋战,立刻旋身冲进了黑雾。
“咚——”
冯宴哲跪扑在尘土与鲜血间,大片的血腥味刺激着他的神经,他甚至听到了血流的声音。
他立刻捂住贺宁的伤口,月光下,贺宁带着黑金面具,努力眨着眼睛,手指颤抖着附上冯宴哲的衣角。
像是一个不愿入睡,却坚持不住的打盹的孩童。
“有意思,你们人类之间的内讧,比鬼怪有趣得多。”少年的声音突然放大了几倍,传到所有人的耳朵里。
眼尖的人看到倒在血泊里的赭衣人,亦看到了跪坐在一旁的冯宴哲。
所有人不知所云,都来不及细想,黑雾愈盛,从四面八方袭来。
冯宴哲没有将她的面具取下,贺宁理解他的用意,她突然使出全身的力气抓住他的衣领,往她身前一带,极力附在他的耳边,喃喃道——
“对不起。”
下一句——
“不要救我。”
冯宴哲瞪大了双眼,心中泛起令他窒息的酸涩,也不由得泪盈满眶。
而他的身体反应比头脑更快,他突然抽身,旋身挡下了背后的攻击。
贺宁闭上双眼,比断臂痛上百倍的疼痛席卷全身。
没一会儿,疼痛似乎减轻了一些,但她视线模糊,看不清任何事物。
冯宴哲在抽身之前,还是用一道护身符将她的血暂时止住了。
他怎能眼睁睁看着贺宁死去?
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风,血腥味随着风钻入他的口鼻。一路上他看到了太多了残骸尸身,每一个都令他心惊胆战。可当贺宁的血沾满了他的双手,当他看到她痛苦欲言的表情,他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心脏在那一瞬间刺痛着跳动了一下,一种延缓思考的麻蔓延到四肢百骸。
冯宴哲踏步而起,拂尘一挥,一阵劲风袭去,直直劈断了黑雾,向着少年劈去。
少年双臂展开,黑雾从周围飘来,继而合拢,黑雾在他面前形成一堵墙。下一刻,他瞳孔微张,看到风刃竟将雾墙划开一道细口,风刃堵在那里,细小的裂缝中挤出一阵风。少年预判到了风向,歪头躲过一击。
雾墙散开,两人四目相对,少年举起雾刃,冯晏哲却如风一般,比他快一步闪到右手方向,举起拂尘向他挥来。
“嗡——”
少年改变持刃手,单手接下了这一击。
双方交换对立面,冯晏哲微微喘息,看着对面仍一身洁白如雪的白衣少年,有些力不从心。
少年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黑雾在不知不觉中匍匐于他的身前,猝不及防地将他的腿绞了进去。
冯宴哲狠狠跌在地上,背上的疼痛令他倒吸一口凉气,又一种密密麻麻似针扎般的痛钻入他的双腿,他如同陷入泥淖一般越挣扎越痛苦。
就这样认输吗?
他突然痛到咬破了嘴唇,只见黑雾绞着他的双腿,他感受到自己肌肉在颤抖、在紧绷着试图远离黑雾的靠近。这样的疼痛之下,他绝望地侧头望向远方——
四周空无一人,甚至连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都没有。
安静到他听到骨骼与血肉发出的声音,黑雾似乎察觉到他意识到了什么,加速蔓延到他的胸口。他感觉一阵气闷,加上黑雾之下的痛疼,令他忍不住左右翻滚。
空气越来越稀薄,他听到了如鼓的心跳声。他开始急促的呼吸,可越急促,心跳的声音就越响。他在意识朦胧之际,断断续续地念出一句咒语。直至最后一个音节挤出,他还是没等到呼吸通畅的那一刻。
眼前一黑,脑袋似乎砸中了什么,又令他瞬间清醒——他竟然感觉到了疼痛。
最先恢复过来的是他的嗅觉,他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
从来没有此时此刻令他如此安心。
最后他恢复了视觉,他看到面色苍白的云秀舒缓了眉毛,松了口气。
万仙山庄用铃声蛊惑鬼魅心智,一般的鬼魅不敢靠近,所以伤亡最少的万仙山庄的弟子尚有力气将受伤的人唤醒。
他想到什么,立刻支起上身向贺宁的方向看去。
云秀看着那片空地,有气无力地解释道:“那人尚有一丝余温,但是黑雾袭来,没有人救下他,他便被黑雾......包围了。”
云秀还是没用更残忍的词汇描述当时的情况,此次鬼王来袭比往年更加凶猛,死伤不计其数,四大山庄折损了不少人,此时她的心情也跌至低谷。
冯宴哲低着头,他刚想问现在是什么情况时,远处传来一阵巨大的念经声。
其声势浩大,绵延不绝。那些正在杀戮的鬼纷纷抱头痛哭,鬼叫连连。一边是压迫的梵音,一边是刺耳的鬼嚎。但捉鬼人心中大喜,纷纷停下攻势。
白衣少年也停了下来,黑雾倏地散去,他扬头,在他的正前方,一尊坐佛在血月的映照下凭空涌现。
双方之间隔着遍野尸骸,月光从他的背部划过,映得佛面慈祥平和。
冯宴哲与众人惊奇地发现,这些鬼一个个化为齑粉,闪烁着绝无仅有的纯净的金磷。
不知在何处,传来一声清脆的打更声——
子时已到。
白衣少年收起了狰狞的面容,猩红的眼眸渐渐消退,他像一个平常人家的孩子一样,默默地注视着面前的佛像。
随后他扬起一个戏谑的笑容,这时佛面自上而下消失在黑夜中。此时,周遭的一切宛如落幕一般,冯宴哲扬头看向月亮——
皎洁的月亮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他与一起奋战过的捉鬼人一样,回到了现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