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却是程寂先跳。
他明显认真了起来。
虽然其他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是林微澜知道，他认真的时候就是现在的这副表情。
皱眉，嘴唇抿起来，微微眯起眼。
她本来以为，这只是他们兄弟俩临时起意的一次切磋，可事到如今，他好像在意起了胜负。
其实也在意料之中。
他是个最在意结果的人，而且只在意结果。
站在起跑点，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预备、起跑、助跑、起跳——越过了1米85。
一阵沸反盈天的欢呼声从这个角落里爆发出来，就连广播里都有了实况转播：“1米85！程老师跳过了1米85！”
程寂从垫子上下来，回头看向她的方向。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她当场愣在了原地。
这是他以前的习惯。
无论是篮球比赛还是运动会比赛，他进球、得分以后，接下来的第一个动作，一定是在人群中找她。
他胜利以后的第一眼，一定会看向她。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能非常真切地感受到他情绪的波动。
他对“赢”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渴望，而把赢了以后的感觉第一时间分享给她这件事，或许是一个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习惯。
几乎在他看过来的一瞬间，她慌乱地别过脸去。
他的所有情绪，喜怒哀乐，她都不想再接住了。
现在，压力都给到了夏莫阳。
程寂已经跳过了1米85，如果他也能过这个高度的话，他们就可以挑战1米86。
“夏老师加油！”
好些学生不约而同地喊了一声。
夏莫阳低着头，正在活动脚踝，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十几秒，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迈出了最后一跳的步子——
“啪”的一声，杆子掉落，依然没有成功。
“唉！”
学生们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惋惜声。
傅老师笑着走上前去宣布：“那么这次跳高比赛，就是程老师赢了。大家恭喜程老师！”
顿时，掌声如雷。
“点的奶茶到了，我去拿一下。”
眼看着已经分出了胜负，也不用再留在这里了，林微澜低头看了眼手机，对夏璎珞说了一句，然后趁着大家都还在热烈欢呼的档口，快速离开了热闹的漩涡中心。
她故意磨蹭了一会儿才回来的。
果然，前后不过七八分钟，跳高场的人已经散了七七八八，下一场的检录时间也差不多了。
她松了口气，把一大袋子奶茶搁在了地上，招呼陆续过来的学生先完成检录。
这两队是三级跳远的初赛选手，点完名以后，她和夏莫阳一人领了一队，往跳远沙坑过去。
“刚才干什么去了？突然就没见你了。”夏莫阳问她。
“点了奶茶，出去拿。有事儿吗？”
“也没什么事。”
“是你俩谁的主意？”
“什么？”没明白她的意思，他疑惑。
“突然比起了跳高，是你俩谁的主意？”
“哦，你说那个。”他笑起来，“他的主意，说很久没跳高了，想试试。从高中时候开始，他的田赛成绩就一直比我好，他——”
林微澜打断他，直言不讳地戳穿：“最后一跳，你放水了吧？”
“嗯？”他有些惊讶，惊讶于居然被她轻而易举地看出来了。
“别装，我看出来你放水了。虽然1米85有点难，但是你应该过得去。1米85的那两跳，你的助跑步子是乱的，而且是故意乱的。”
“我为什么要故意输给他呢？”
夏莫阳有些心虚，但是坚持不肯承认。
“是啊，你为什么要故意输给他呢？”她看了他一眼，露出了一个看穿一切的表情，却止住了话头，然后转身招呼学生，“同学们，就是这儿了。大家按照刚才检录的顺序排好队，听那位红色衣服的老师的安排。”
说完，她一溜烟地跑回了检录处。
下午田赛的检录已经结束。
此时，她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在奶茶的冰块化完以前多喝上几口。
奶茶买了很多，给班组的老师都分过一遍以后，顺路给傅老师也送了一杯，最后还剩下四杯。
夏璎珞已经不请自来地摸出一杯喝上了，林微澜自己拿出一杯，把剩下的两杯都给了夏莫阳，让他去分。
虽然已经是秋天，可天气还是有些热。
林微澜打开自己的奶茶，喝了一口，冰冰凉凉的奶茶顺着食管沁入肺腑，顿时浑身舒爽。
她和夏璎珞相视一笑，享受着这难得的惬意时光。
正专心喝着奶茶，她们全然不觉，程寂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过来。
“没有我的份吗？”
程寂忽然像鬼一样出现，吓得林微澜差点被珍珠呛死。
她剧烈咳嗽了一阵，咳得眼泪都飙出来了，惊魂未定地回头，一看是丧门星，垮下脸来：“买了你的，给夏莫阳了。他没给你吗？”
“哦，没碰上。”
他微微笑笑，注意到不远处还在偷偷窥探的几个学生。
虽说比赛结束了，围着的人散开去不少，但总有几个“顽固分子”，拿着手机相机在伺机偷拍程寂和夏莫阳。
他微微一笑。
如果此时林微澜正好能够看到他的表情的话，或许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他这样的笑容在过去的几年里也出现过几次，每次出现之后，就给她带来一些鸡飞狗跳的事情。
可惜此时此刻，林微澜一手拿着奶茶，一边正在刷手机，浑然不觉。
“不用。”
程寂说着，微微弯腰，想要喝她手里的、喝了一半的奶茶。
他以为林微澜全然不觉他的动作，可是林微澜已非昨日阿蒙，余光瞥见了，迅速往旁边一闪，躲过了。
程寂没料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快，没吃准下一个动作，失去了支撑的身体眼看就要栽倒在地。
关键时刻，还是出于该死的本能反应，林微澜扔下手机，伸手去拉了一把。
可是她的本能忘记了一件事：程寂虽然看起来瘦弱，但好歹有1米84的个头，基础体重摆在那里，她一个100斤的小姑娘，拉不动的。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等众人惊呼着回过神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意外地摔在了地上，他把她牢牢地锁在了怀里。
围观的人群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咳咳咳！”
一旁的夏璎珞终于没撑住，被奶茶噎住了，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那一瞬间，周围所有的喧嚣声像是都远去了。
她的手抵在他的胸口，手心下是他剧烈跳动的心脏。
她被笼罩在他的气息中，僵硬了四肢，动弹不得。
脑子里乱糟糟的，快速闪回了几个零碎的片段。
一片黑暗中，她抬头，隐约只能看到他下颌线的轮廓。
他的手环在她的腰上，低头靠近她。她能够闻到他头发上洗发水的味道，是一种很淡、很清新的肥皂的香味。
那是她一度沉溺其中无法抽身的、现在已经不愿意想起的记忆。
这也是他始料未及的情况。
可是很快，他比她先回过神来，笑了起来：“我都快忘记这种感觉了。”
这话说得暧昧，又点到为止。
人群中的抽气声更加响亮了。
夏璎珞满脸通红，快被呛死了。
姗姗来迟的夏莫阳，脸比涂了墨水还黑。
“啊！！！啊！！！”就这一句话，林微澜彻底炸毛了，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大喊了两声，声音之大，差点把夏璎珞吓得从椅子上掉下来，“啊！！！你有毛病啊！！！”
“冷静，冷静！”认识林微澜这么久，夏璎珞从来没见过她这副样子，就像炸毛的小猫一样，从里到外都燃烧了起来。
直觉告诉夏璎珞，必须得拉住，不然怕是很难收场：“好多学生在呢，冷静一点，去没人的地方说。”
林微澜只觉得血都往脑子里涌，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熟悉了。
她还记得，当年一开始的时候，分明是他向她示弱、示好，在一起也是他提的。
可是后来，在年级里面流传的版本，却成了她死缠烂打，他同情心泛滥。
于是，所有人都在说她不配。
事情逐渐从只是说说，演变成了一些实质性的伤害。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很会在适当的场合做一些会引起适当误会的事情。
而如今，他清楚地知道，她并不想和他再传出点什么绯闻来，但他从来都不会如她所愿。
果然，她已经能听到学生在小声议论了：“原来小林老师和程老师是一对啊……”
林微澜只觉得十分无力，既无力解释，也深知解释根本没有用。
程寂慢悠悠地从地上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不忘添油加醋一把，转身问还在议论的学生：“你们也觉得，我和小林老师很像一对吗？”
“快跑。”
趁乱，夏璎珞拉上惊魂未定的林微澜，往看台后的角落跑。
那里没什么人，眼下是个让她冷静下来的好地方。
夏莫阳黑着脸，没有去看程寂的表情，默默地跟着她们走开了。
“冷静，冷静，顺顺气。”夏璎珞帮她拍着后背顺气，担心她气到脑子缺氧晕过去，“我现在，大概能够体会一点你当时的处境了。”
林微澜气到说不出话，摆了摆手，意思是她没法儿想象。
“还是能想象到一点的。你看啊，不了解内情的人怎么看你们啊？肯定觉得是云泥之别啊，当然，他是那天上云，你是这脚下泥。但事实上呢，应该是他纠缠你比较多吧？反正横竖被骂的都是你，他倒是想干嘛就干嘛。啧，真惨。”
林微澜稍稍顺过来点气，对她行了个抱拳礼：“姐妹，真是明察秋毫。你也见到了他的手段，我真是惹不起也躲不掉。”
“那他到底想干嘛啊？想跟你复合？这倒不是没有可能，我看他好像还是喜欢你的……”
“别，复合什么的大可不必，而且，他绝对不会主动开口的。”
“为啥啊？”
“因为当年分手是我提的。他觉得没面子，他一定会想尽办法，让我求他。”
“哇，”夏璎珞惊得合不拢嘴，“你到底是从哪里惹来的这尊大佛啊。”
“也不是我——”
“是因为我。”
忽然出现了第三个声音。
两个女生一惊，发现是夏莫阳，默默站在拐角处。
“什么？”夏璎珞没有听明白，“什么是因为你？”
“当时，他接近林老师，是因为我。”
“嗯？”她更听不明白了，“因为你？他喜欢你啊？”
“噗，”虽然还在气头上，但林微澜还是被她的脑洞逗笑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人家有血缘关系的，别乱磕。”
气氛终于稍微缓和了一点。
见她的情绪平静下来了，夏璎珞也微微松了口气。
她非常识相地告退：“你们先聊，我回去等你。”
这里是主席台的背面。
第一次来这个体育场的学生，不一定能够找得到这里。所以，虽然这里和外面的喧闹只有一墙之隔，却是个很适合好好聊天的地方。
林微澜靠在墙上，捋了捋头发，长出了一口气：“让你看笑话了。”
“没有，不要这么说。”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愧疚，“都是因为我。”
她摆摆手：“不全是因为你，也不全是因为我。非要算是谁的锅的话，我想还是得算他有病。”
“刚才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让他吗？”
“嗯？哦。嗯，为什么呢？”
“因为那时候，我把最不想让的让出去了。后来，无论是什么，和她相比，都不值得一提了，我就开始什么都让着他。”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隐约能够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她忙打断他，“我不想听。”
他的嘴角泛起苦笑：“我早知道的，你记恨他，当然也会记恨我。”
“记恨倒是谈不上。”她冷笑了一下，不知道心里哪来的一股无名的邪火，鬼使神差地说出了想抽自己耳光的话，“我只是忽然想明白了，我大概还是喜欢他，所以不想听你的剖白。是啊，如果我不喜欢他了，我为什么要这么激动呢？你说是吧？”
她抬头，毫不避讳地迎上他错愕的眼神。
“你还……喜欢他？”
“是或者不是，都是我和他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所以刚才，他抱着你，让你重新想起了喜欢他的感觉吗？”
因为生气，她的感官都变得迟钝了，完全没有发现，他脸上的表情逐渐从错愕变得愤怒。
他迈开脚步，一步步逼近她，一边走一边质问：“回答我，是吗？”
“回答你什么啊？跟你有什么——欸？”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按在了墙上。
粗粝的墙面摩擦着她的手背，带来一点细微的疼痛感。
夏莫阳低头盯着她，他们的脸离得很近。
认识他六年，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接触。
在她面前，他永远都会自觉地后退一步。
可是现在，显然他非常生气，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眼睛被气得泛红。
“你，你放手。”她试图挣扎，发现根本挣不脱，“有话好好说，你先放手。”
“你肯跟我好好说话吗？”说着，他一手按住她的两只手，一手搂住她的腰，“他是这么抱你的吗？嗯？”
挣扎了一阵，直到发现完全没有挣脱的可能的时候，她反而冷静了下来。
他或许忘记了，她从来就是吃软不吃硬的人。她猛地一抬头，看着他。
“夏莫阳，我能要你一句实话吗？”两个人的距离很近，她一抬头，差点亲上了他的下巴，“这么多年来，你是不是，一直都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