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高中毕业为起点，往前数十三年，是程寂和夏莫阳几乎每天形影不离的十三年。

    他们并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但是在现有人生的大半光阴里，他们的关系胜过了亲生的兄弟。

    程寂五岁那年，父母离异。

    程寂的妈妈是个外交官，本来就常年在国外，一年也回不来几次，离了婚以后，更是常驻国外了。

    程寂的爸爸是个生意人。在他小的时候，爸爸的生意刚刚起步，忙得根本回不了家。后来，到他上初中的时候，家业已经起来了，理论上也没那么忙了，但是他爸爸那个人……

    “程寂。”

    还没进门，程寂就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一抬头，看到了一张久违了的脸，是他的爸爸，程启。

    他有些意外，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惊喜。不过，在看到程启旁边坐着的人的时候，脸色忽然就冷了下来。

    他爸爸的旁边，坐了个大着肚子、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女人。

    气氛一下子就冷了。

    夏莫阳最先察觉到他的情绪，拉了拉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在这会儿发火，然后对程启打了个招呼：“大舅。”

    “阳阳啊，好久不见，都长得这么高了。” 程启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又把目光落回到了程寂身上，“程寂也长高了不少。”

    “你还说呢？俩孩子都二十多岁了，早都不长个了，你这个当爸的，也不知道怎么当的。”

    夏莫阳妈妈从厨房里出来，举着个锅铲，埋怨自家哥哥，试图缓和气氛。

    程启顺着台阶下：“是，是。我太忙了，都顾不上来看他。上次见面，还是过年的时候了。”

    夏莫阳妈妈看了程寂一眼，见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小心翼翼地出了一口气：“都洗洗手吧，准备吃饭了。”

    一顿饭吃得气氛特别凝重。

    诚如程启所言，上次像这样，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已经是过年的时候了，而如今已经十一月了。

    大半年的时间，也就只见上了这么一面，而且现在看来，他这次上门也不是专门为了看程寂的。

    饭吃到一半，所有人都实在是食不下咽，还是夏莫阳爸爸先找了个话茬，打破沉默：“大哥，这次在H市待几天啊？”

    “也就三四天吧，待不了多久，生意走不开人。”

    程启抬头，朝他笑笑。

    “哦，这样，大哥还是这么忙。”实在是没话找话，夏莫阳爸爸有些尴尬，转头就看到了怀孕的女人，于是问，“你和……你和小嫂子，打算什么时候办事啊？看起来有点月份了。”

    年轻女人接了句：“六个月了。”

    然后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笑得满脸幸福。

    程启有些尴尬：“她怀着孕，不方便。而且我都这年纪了，又是二婚，不打算大操大办了。咱们一家子，一起吃个饭，就算办过了。大概定在了圣诞节前后，也可能元旦。”

    程寂的奶奶信耶稣，所以和过年比起来，圣诞节在他家的重要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把这种事情定在圣诞节，可见这一次，程寂的爸爸是终于要收心了。

    所有人都听得明白这些话里的意思。

    夏莫阳大气都不敢出，斜眼偷瞄了一眼程寂的表情，果然，是那种史诗级低气压的感觉。根据他对他的了解程度，距离爆发只差——

    “我吃饱了。”

    “啪”的一声，程寂把筷子拍在了桌子上，站起来就要回房间去。

    “程寂。”程启也站起来，叫住他，“这是你许阿姨，爸爸就要和她结婚了。”

    程寂一步都没有停顿，眼看快要走进房间。

    程启有点生气了，喊住他：“程寂！你站住！你这是对待爸爸的态度吗？”

    “我什么态度了？” 程寂闭了闭眼，摸了摸自己的眼皮，感觉到有青筋突突地在跳。

    他冷笑一声，转过身来，指着怀孕的女人：“你刚才，让我叫她什么？阿姨？她比我大了有……三岁吗？你好意思做，我不好意思掺和。”

    “小混蛋！” 程启也算个成功的生意人，在外面给他脸面的人多了，也是许久没有听过如此直言不讳的难听话，面子挂不住，当场暴怒，“我是在通知你，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你是翅膀硬了，敢顶撞你爹了？大学生，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忽然，一声巨大的碎裂声，程寂随手抓了个杯子砸在了墙上，玻璃碎片炸开来，吓了众人一跳。

    夏莫阳连忙站起来，拉他：“你冷静一下。”

    程寂甩开他的手，伸手指着那个自称为“爸爸”的人：“你别张口闭口就是爹。十几年了，你管过我几天？不想搭理我的时候，一年都见不到一次。突然父爱泛滥，想寻求认同了，就招猫逗狗一样，对我呼之即来，你把我当什么了？养条狗都知道要每天遛、每天喂，我还不如一条狗！”

    “小寂！”虽然都是实话，但是话说得属实有些难听了，姑姑也站起来打断他，“小寂，不要这样，爸爸会难过的。”

    “难过？”他觉得有些好笑，“他会难过？他跟一个又一个女人乱搞的时候，想过我吗？会难过吗？他把小姑娘肚子搞大的时候，会难过吗？他——”

    “啪”的一声脆响，程启的巴掌落到了他的脸上。

    他下手很重，全都是对自己愤怒的宣泄，一点都没有注意到，即使已经二十多岁了，程寂的身形还是十年如一日的瘦削：“你是什么畜生玩意儿，敢这么说你爹？要不是我在外面辛辛苦苦赚钱，你有这样的日子过吗？你，你跟你那个没良心的妈一模一样！”

    听到这句话，夏莫阳绝望地叹了口气。

    大舅精准踩中了最大的雷点，今天这事儿是很难体面收场了。从来都是最亲近的人越知道刀往哪儿插才最痛。

    果然，尽管半边脸迅速地红肿了起来，程寂像是完全没有感觉一样，握成拳头的手气到发抖，声音冰冷：“我是什么？我是大畜生生的小畜生，满意吗？”

    父子俩连脾气都一模一样，碰见了就是针尖对麦芒。

    不了解程寂的人，都会以为他是个情绪极度稳定的、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可是只有少数人——包括夏莫阳、林微澜在内的少数人，才知道他是个情绪稳定的疯子。

    大多数时候的情绪稳定，只是因为他没有太多在乎的东西，但一旦踩中他的雷点，天王老子来了也拉不住他发疯。

    见动起了手，夏莫阳妈妈忙站起来拉住程启：“大哥！你怎么能打孩子啊！有话好好说啊！”

    “你别管！”程启甩开妹妹的手，怒指着程寂，“我早就知道，你是个不记吃也不记打的反骨仔，当年我就不该要你，你就该跟着你没良心的妈——”

    “对！你就不该要我！你们都别要我！”程寂大喊了一声，因为极度愤怒，气血直往脑子上涌，眼眶通红，“你，她，你们两个人，管过我死活吗？哦，养个孩子，有吃、有喝、长高、长大了，就好了？你就算当了爹了？你知道我今年几岁了吗？这个女人才几岁？她生的孩子，都可以叫我爹了！我的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我不就是你养的一条狗吗？你把我当过人吗？我用我读过的书，教你一句：老而不死，是为贼！”

    “啊！”这话说得实在是重了，姓许的年轻女人有些被吓到了，也站起来拉程启，“别，别吵了，大晚上的，小心血压。”

    尚且还记得女人怀着孕，程启没有甩开她，但仍是怒不可遏：“你瞧瞧这逆子，像什么样子！早知道，早知道……”

    “早知道什么？”程寂眼里流露出藏不住的恨意，恶狠狠地瞪着程启，“我告诉你，你要么想办法弄死我，否则，我永远不会接受这个女人和她的孩子。”

    说完，也不管在场所有人的反应，径直冲出了家门。

    “阳阳。”

    夏莫阳妈妈戳了戳他，示意他跟上去看看。

    夏莫阳抓起两人的外套，又匆匆地和程启道了别，然后追了出去。跑出公寓楼的时候，已经不见程寂的身影了。他给他打电话，手机却在手里的衣服口袋里震动起来。

    “完了。”

    夏莫阳知道，事情有点严重了。移动支付时代，没有人会带现金在身上。眼下程寂没有带手机，身上也没有钱，不知道会去哪里。

    他在小区里来回找了好几圈，问了门卫说注意到他二十分钟前往北边去了。他的学校在北边、海中也在北边。

    想了想，他决定先去学校找一找。

    到了Z大，图书馆、教学楼、宿舍，来回都跑了一圈，还是没见人。

    这时候已经过了九点了，气温也明显下降了许多，他穿着外套都觉得有些冷，更何况程寂只穿了件薄薄的卫衣就跑了出去。

    他想了想，犹豫了片刻，又掏出了手机，拨通一个电话：“喂？是我。程寂在学校里吗？”

    说句实话，他此时的心理是很矛盾的。

    基于程寂现在的情绪状态，他当然希望越早找到他越好。但从他心底里来说，他最不希望的就是，程寂一出事就去找她。

    等她回答的几十秒里，心率不自觉地提高了好几十。

    电话那头一通嘈杂的环境音，悉悉索索的，像是她没有拿稳手机，又像是手机在口袋里摩擦的声音，大概二十多秒后，他听到她叹了口气说：“嗯，在学校里。但是他现在……可能不是很想见人，要么，你明天早上再来找他吧。”

    她的声音淡淡的，没什么情绪，可听在他的耳中，却像是惊雷炸响。

    果然，果然——

    “好，那就好。那，麻烦你了，我明天早上过去……找你们。”

    他仿佛灵魂出窍一样，看见自己的嘴巴一张一合的，毫无感情地说出了这句话。

    她没有问为什么，想来应该是程寂自己和她说了。

    此时此刻，他似乎有点明白了程寂先前说过的那句，“你不知道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骄傲如程寂那样的人，如果在当时，连这些事都愿意和她说，那么——

    “夏莫阳。”电话没有挂断，林微澜听到了他有些急促的呼吸声，以及长久的沉默，“同病相怜的人，不一定会成为爱人。”

    她只留下了意味深长的一句话，然后匆匆挂断了电话。

    回头，她看着抱着膝盖，坐在窗前的程寂：“跟家里吵架了吗？”

    其实，从他出现在学校里到现在，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了，他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但是，她看到了一种非常熟悉的眼神，是那种流浪小狗受伤了、无处可去的狼狈眼神，再加上脸上已经清晰浮现出来的巴掌印，证据确凿。

    所以，从那一秒开始，她就知道他一定是和家里吵架了。具体来说，一定是和他的爸爸闹了不愉快。

    记忆中少有的几次，他方寸大乱、形象全无的时刻，都是与他的父母有关。

    从小父母离异的孩子，胸口的逆鳞无外乎如此。

    她拿了瓶水在他旁边坐下。这天的月光很好，即使教室里没有开灯，也能够看得到他一侧的脸红肿不堪。

    天已经有些冷了，常温的水摸着也是凉的，眼下拿来消肿最好，她把水瓶子贴在他的脸上。

    “嘶——”

    说不疼是假的，他的脸一下子皱了起来。

    看到他终于有了点反应，她揶揄他：“那天在酒吧里被我甩了一巴掌，眉头都不皱一下，现在知道疼了？你爸下手得多重啊。”

    “你怎么知道？”

    他抬眼看她，此时的眼神一点都不“程寂”，反而有点“夏莫阳”——那种湿漉漉的、小狗有所期待时的眼神。

    “猜也猜得到了，毕竟你没什么在意的东西。如果愿意的话，可以说给我听听。”她放松下来，盘腿坐着，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像以前一样。”

    他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隐隐含了些期待：“你是不是……”

    “打住，打住。”她往后坐坐，拉开了一点距离，“不要有非分之想，有事说事。”

    看起来是被她拒绝了，但他倒是心情好了一点：“也没什么。我跟他，从来也不管对方死活。不过……”

    说到这里却欲言又止。

    “他要再婚了？”她又补了一句。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很难得能够在他脸上看到惊讶的表情，而且那表情已经能够算得上“震惊”了，“他外面的女人怀孕了，他打算结婚。”

    “哦，这是我没猜到的。我只料到了要结婚，没想到事情更复杂。能让你那么生气，你爸的未婚妻，年纪应该不大吧。”

    “大不了我几岁。刚才生气，现在觉得没必要。”

    “我大概能理解，这个孩子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我记得，之前听你说过……你妈妈早就再婚了，而且有了两个儿子。现在，你爸爸也要有第二个孩子了，无论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吧，你就真的被完全排除在外了。”

    她分析事情从来都一阵见血，毫不避讳。

    程寂撇撇嘴：“我不在乎。”

    “程寂。”她的语气严肃起来，“要对在乎的东西说在乎。装作不在乎，并没有变得更酷。”

    “你把我当小孩子吗？”他哭笑不得，“没听说你做过幼师。”

    “不是，我跟你说认真的。”她的表情的确很认知，“不是所有东西、所有人都会一直在原地等你的。很多东西，错过那个时间，就不是那么个事儿了。我记得，以前你跟我说过，很想要一款诺基亚的手机吧？现在诺基亚都退市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想要的时候得不到，以后再得到也没意义了。喏，就是这么回事。”

    “你就是那款诺基亚吗？”忽然，他的手撑在地上靠近她，“如果，我现在说在乎你，算不算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