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晚上都忙忙碌碌的，也没顾上冷热，回过神来的时候，热咖啡已经凉透了。

    她摸了摸铁罐的外壁，想起高中学过的一点知识。金属的比热容比水要小得多，所以热得快凉得也快。铁罐子的咖啡，一开始的时候的确暖手，可是很快就变得鸡肋了。

    时移世易，和当初相比，她和程寂之间的关系，好像调了个个儿一样：他有些笨拙地讨好，而她却成了作壁上观的那一个。

    “老师，明天早上作业都收吗？”

    下课的时候，语文课代表跑上来，问作业的事情，却发现她正看着一罐咖啡出神。

    “嗯？哦，试卷不收了，第一节课尹老师直接讲掉。作文收上来。”说完，想了想，把冷掉的咖啡递给了学生，“我不喝咖啡，这个你留着明天喝吧。”

    “谢谢老师！”课代表受宠若惊地收下了，又想起来，这好像是课前程寂送的，顺嘴八卦“老师，这是晚自习之前程老师给你的吗？”

    “嗯。怎么了？”

    “程老师好关心你啊。”

    “也没有吧？”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回答，“他都不知道，我不喝咖啡的。”

    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学生非常识趣地没有再说下去，又对她说了谢谢，背起书包回寝室去了。

    “记得明天早上喝！晚上喝了睡不着觉！”

    林微澜朝着学生的背影再三嘱咐。

    学生的声音从遥远的走廊另一端传来，激起了一点回音：“知道啦！谢谢老师！”

    “喝啥呀？”

    夏璎珞也刚收拾好东西，从3班教室走出来，听见声音，探头问她。

    “没什么。”她把教室里的灯和窗户都关好，锁上了门，“下班！”

    第二天就是周五了，为了师生趣味赛，下午的最后两节课被冲掉了。

    原本周五就是回家的日子，学生人心浮动，更何况还有师生趣味赛的加持。

    上午的课倒还好，学生姑且还能沉下心来。一到下午，一改往日昏昏欲睡的常态，学生一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一样，心思完全不在课堂上。

    1班下午的第二节课是物理课。物理老师上完课，苦着脸走回办公室：“太难带了，要么是问下去没反应，要么就是鸡同鸭讲。周五下午的课本来就倒霉，今天尤其倒霉。”

    跟着听课的夏莫阳安慰他：“张老师，其实还好。”

    “嗐，都习惯了。”前后就一两分钟，物理老师一扫脸上的阴霾，西装外套一甩，“走着，操场上活动活动！”

    夏莫阳笑起来。

    心态自我调节，果然是教师必修课。

    操场上已经布置起来了，“第四十六届校运动会师生趣味赛”的横幅也已经拉上，体育老师在组织参赛的老师和学生，按照分组列队。

    他一眼就看到，程寂和林微澜站在人群的最后面。程寂正低着头和她说着什么，她没怎么搭话，一直都只是点头或摇头。

    “夏老师！”

    夏璎珞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蹿出来和他打招呼。

    “小夏老师。”

    夏莫阳朝她点了点头。

    “夏老师最近看着，心情不太好啊。”

    两个人参加的是同一个比赛，被体育老师招呼着，往程寂和林微澜相反的方向走过去。路上，夏璎珞和他搭话。

    “有吗？可能还不太适应工作吧。我读的不是师范专业，教师的事情，上手是有点难度。”

    “你是学物理的，又能满足人才引进的条件，一般的教学流程肯定还是熟悉的。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认真算起来的话，他们两个人并不算熟悉，虽然每天要碰面无数回，但也只能算是点头之交而已。她突然这么说，夏莫阳有些惊讶。

    “不然是什么？”

    她朝着程寂和林微澜的方向，点了点下巴：“咱们也不算熟，我说这些话可能有些冒昧。但咱们高低也算接触过几回了，有些话，我觉得还是能说上一说的。我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只是不想让我的朋友不开心。”

    虽然和夏璎珞的交集不多，但在夏莫阳的印象中，她是一个比较乐天、单纯，甚至有些没心没肺的人。大多数时候，她扮演的也只是一个看客的角色。

    相比于男生，女孩子对友情的需求好像更大一点。她和林微澜现在形影不离的样子，忽然让他想起了高中的时候，也有过这样一个女孩子。

    “她不开心吗？”

    夏莫阳朝林微澜看过去。刚好有个学生冒冒失失地从她旁边跑过，险些撞到她，好在程寂及时把她拉开了。

    她抬起头，像是朝程寂说了“谢谢”。

    “哥们儿，视力挺好吧？”夏璎珞在他面前挥挥手，示意他把视线收回来，“理解能力也没问题吧？你难道没见过她开心的样子吗？现在何止不开心啊，简直就是烦死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她是这么说的吗？”

    “她倒是没这么说，我自己这么觉得。”说话的时候夏璎珞正蹲下去做热身活动，此时站了起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从很早之前开始，你就喜欢她了，是吧？”

    夏莫阳一惊。

    其实，即使对于他而言，这件事情也是最近一两年才想明白的。

    当一个人走在异国他乡的街头的时候，脑中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一个人坐在黄昏的日光里看书的样子。

    当晚上因为赶论文而猛灌咖啡的时候，忽然想起来，她只爱喝茶，不喝咖啡。

    当吃到一款好吃的零食的时候，想起她每次周一从家里回来，都会给他带各种各样没见过的小吃……

    太多了，太多的瞬间，反反复复地在告诉他，他真的很喜欢她。

    “呐，如果不是的话，你可以直接说，如果是，但是不好意思回答，那你就沉默。”

    夏莫阳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

    “如我所料。”夏璎珞打了个响指，接着说，“那我再猜猜，你当时没有表白，是因为程寂吧？虽然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但我总觉得，你一直在让着他。”

    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从生活中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才发现和程寂之间，这种别扭的关系已经存在很久了，久到他自己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或许是从小到大妈妈一直在耳边念叨的“你要让着哥哥”，或许是生在一个健全家庭而对于单亲家庭出身的程寂的怜悯。小到玩具大到荣誉，只要程寂想要的东西，他都会让。

    程寂表面的风光和高冷，其实更像是冰糖葫芦外头的一层脆糖壳。

    那光鲜的、甜腻的糖壳，远看的时候像一层坚固的铠甲，可其实一咬下去就碎了。咬碎以后，起初的甜美也掩盖不过内里山楂的酸涩。

    程寂人生的底色是酸涩，恐怕说出去也没有人会相信。

    体育老师朝他们招手，提醒要过去候场了。

    夏璎珞举手示意了以后，就往起跑线走，走了两步又退回来，凑近他，补了一句：“感情不是玩具，是不能让的。我觉得，你应该尊重澜澜的想法。走吧，候场去了。”

    他却没有动。

    他看着夏璎珞蹦蹦跳跳跑远了的背影，忽然想起苏沫来。

    夏璎珞和苏沫，是林微澜两个不同的人生时期中，最好的朋友。她们很像，又很不一样。

    严格来说，他和这两个女生的接触都不算深，所以他的评价更多的是来自直觉。她们相像的地方在于，看得出来都是氛围很好的家庭出身的女孩子，阳光、开朗、自信，和林微澜的性格不一样。

    或许相像的人可以做朋友，但是互补的人才能做长久的朋友。

    至于，不同之处……

    苏沫，还是难免有一些十几岁少女的虚荣心，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就会迫不及待地炫耀。对于苏沫来说，很多东西都比和林微澜的友情更重要。

    其实，对于女生这种飘忽不定的感情，他是看不明白的。就像他根本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初最开始的时候，苏沫明明是在对他示好，可是后来却和程寂……

    但是夏璎珞，好像不一样。

    他抬头，看见夏璎珞远远地朝着自己招手：“夏老师！快过来了！”

    对于学生来说，这个周五尤其热闹。

    四个年轻的实习老师，正好两男两女，长得都好看，无论是谁和谁同框，都萦绕着一种微妙的氛围。

    对于成日里除了学习就是考试的学生而言，这点微妙的暧昧关系足够吸引所有人的关注。更何况，四位老师两两配对，能够磕的CP就有4对，如果算上林微澜和夏璎珞、程寂和夏莫阳的“□□CP”，学生磕的CP就有6对。

    眼下，根据现实的分组，暂时是“夏莫阳x夏璎珞”和“程寂x林微澜”的CP粉的春天。

    学生长枪短炮地围在两个场地边，想要捕捉一些细枝末节的糖点。

    所幸，两对都没有辜负学生的“期待”，在候场的十几分钟里一直在聊天。

    糖点密集，血糖升得太快，幸福得要晕过去了。

    而磕CP的高潮，在程寂搂住林微澜、把她挂在身上的那一刻到达了顶点，学生里爆发出一阵尖叫声。

    “你好像胖了一些。”

    程寂故意颠了颠她，又惹来一阵尖叫。学生尖叫得越大声，程寂的心情越好。

    “大哥，我一斤都没胖，是你臂力不行了吧。”

    本来还想着，要不然就和其他老师一样常规参赛，转头发现，其他组的老师居然都学起了他们，有条件的组，都是力气大的搂着力气小的老师，以求最快的速度。

    这会儿，她要是跳了下来，反而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这几年，疏于锻炼，和十八岁的时候是比不了了。”

    听出她话里的揶揄，他顺水推舟地接话。

    “闭嘴，闭嘴。”听到他又有意无意提以前的事情，她伸手去捂他的嘴。

    程寂往后仰头，她够不到，两个人就在那儿摇摇晃晃的。

    有学生激动到直跺脚。

    “好，各位老师、各位同学，看这边。预备——吁！”

    一声哨响，各组参赛者都弹射了出去。

    结果也没有悬念。毕竟，和在场的老师相比，程寂最年轻；和学生相比，他们又最有默契，顺利拿下第一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默契啊。

    其实所谓的默契，不过是比旁的人了解得更多一点，能够预判到对方下一步的行为。本质上是一种察言观色的能力，和天命玄学的关系不大。

    也不一定非要交心，只要够耐心观察，默契是可以伪造出来的。

    远远地，看见被学生团团围住的两人，夏璎珞感慨：“嚯，真默契啊。”

    夏莫阳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看到林微澜从程寂身上跳下来。

    程寂想跟她击掌，却被她一巴掌拍开了。

    三年的时间并不久。从18岁到21岁，大家的容貌没有太多的改变，就这么远远地看他们并肩站在一起，他觉得像是回到了那个时候，有种时空交错的恍惚感。

    可又和记忆有些出入。印象中，几乎想不起他们这样坦然站在一起的场景。他们在人前总是遮遮掩掩，即使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关系，程寂还是坚持欲盖弥彰。久而久之，人们反而开始怀疑已经确认的信息的真实性。

    从没见他们互动过，他们真的在一起吗？

    该不会是林微澜臆想症，编的吧？

    谣言就四起了。

    夏璎珞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运动会结束的那天，听到的那句劲爆台词，不由自主地喃喃出声了：“你是长得漂亮，还是家里有钱，你凭什么跟我在一起？”

    “什么？”

    其实夏莫阳听清楚了她的自言自语，只是有些不敢相信。

    上周，是他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现在是第二次。

    “如果说，‘长得漂亮’和‘家里有钱’，其中任一是必要条件的话，他又是为什么会喜欢她呢？”她的手指在程寂和林微澜两个人之间游移，发现了盲点，“或者说，他真的喜欢她吗？”

    “真的。”

    虽然夏莫阳回答不了前一个问题，但是后一个问题他很肯定。

    “这么肯定？”夏璎珞有些意外。

    即使是林微澜，也无法肯定地回答这个问题。

    据她观察，程寂到底会不会真心喜欢人，都是一个待解的问题。

    “因为……”

    还没等他说出什么所以然，林微澜已经朝这边跑了过来，他就止住了话头。

    “下班！”

    她看起来心情不错，把夏璎珞从地上捞了起来，又朝夏莫阳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然后奔向了食堂。

    程寂也走了过来。

    夏莫阳站起来：“今天跟我回家吃饭吧，我妈念叨你。”

    “好。”

    程寂微微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