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澜回头，发现她咬着奶茶吸管，像个局外人一样靠在一边的墙上，像是在看戏。

    “你说谁是狗？”苏沫不知道她是谁，但听得出来者不善，直接怼了上去。

    “石头砸狗，谁叫说谁。”夏璎珞吸了一口奶茶，出口却毫不留情，她把手上的另一杯已经插好吸管的奶茶递给林微澜，“队伍太长了，排了好久。快喝一口，别晕了。”

    “新朋友啊？”苏沫笑得讽刺，对着夏璎珞说，“她就是个伪君子，你可小心点，别被她卖了还帮她数钱。”

    “你被她卖过啊？”夏璎珞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她几下，撇撇嘴，“看起来不值什么钱。”

    夏莫阳没忍住，笑了一声。

    眼见是说不过夏璎珞了，苏沫也不想再吵，撂下一句：“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了。你好自为之，这么做人总有一天出事。”说完，狠狠地瞪了夏璎珞一眼，快步走进了人群里，很快消失不见。

    “这谁啊？口气这么大。”

    “苏沫。”林微澜嚼着奶茶里的珍珠，看起来不太在意，随口回答。

    “苏沫？”夏璎珞想起来了，“哦，苏沫。就是那会儿被程寂表白，得意忘形的那个吧？看得出来，面相就是那种会背刺朋友的人。”

    “没事，都过去了。她也就说几句狠话出出气，已经伤害不到我啦。”

    “你眼神这么不好啊？以前交的都是什么朋友啊，长得难看、说话也难听，良心还不好。哪儿哪儿都不如我，哼。”

    “哎哟，大小姐，这种烂醋你也吃啊？我跟你天下第一好，谁也比不了，行了吧？”林微澜伸出手来假装要打她，夏璎珞笑着躲。

    虽然插不进去话，但是夏莫阳已经彻底放心了。

    她这回，的确是找了个天下第一好的朋友。

    一点小插曲虽然占了点时间，但好在没有影响几个人玩儿游乐园的兴致。夏璎珞和林微澜的胆子都大，夏莫阳陪着她们玩儿了几个刺激项目以后，都觉得头晕目眩，两个女生还能蹦蹦跳跳走路，跟没事儿人一样。

    离集合时间还有半个小时的时候，三个人闲庭信步到了摩天轮。巧的是，平时的热门项目此时居然没几个人在排队。

    林微澜想去坐，夏璎珞却连连后退：“你们去，你们去。”

    夏莫阳下意识地以为她是担心自己做了“电灯泡”，忙说：“没关系的，一起去吧。”

    “不用，真不用。”夏璎珞像倔强柴犬一样连连后退。

    林微澜笑起来，悄悄对他说：“她对摩天轮有阴影，之前遇到故障检修，被挂在空中半个多小时，以后就再也不敢坐了。给她留点儿面子，看破不说破，我们自己去吧。”

    夏璎珞用力挥手：“我在下面等你们啊，玩儿得高兴！”

    欢乐谷的摩天轮不大，转一圈也就二十分钟左右。这是情侣热门项目，欢乐谷很贴心地在舱内一边放了配重，为了方便情侣坐在同一边。

    夏莫阳伸出一只手来扶她，她没看清脚下，绊了一下，直直摔进了他怀里。

    安全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以为是他们小情侣之间的“情趣”，捂着嘴偷偷笑，火速关上了门。

    座舱缓慢向上升起，不多时已经离地几米高了。转动平稳了以后，林微澜支撑着想要坐好，却被他束住了手。

    “就这样，别动。”她有些疑惑，仰头看他，只看到他垂下来的温柔目光，“最近发生了好多事，好不容易有这么安静的地方，能够跟你单独呆一会儿，哪怕只有二十分钟。”

    她半躺在他的手臂上，抬起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不开心吗？”

    他摇摇头：“下决心的过程总是辛苦的。不过还好，应付得过来。”

    “唔，那我告诉你个秘密，让你开心一下吧。今天从过山车上下来的时候，程寂发了疯一样拉着我跑出去很远。我很久没运动了，跑得头都晕了。然后一个恍惚，他转过来的时候，我一错眼把他看成你了。”她笑起来，声音很轻，也很温柔，“是十六岁的你，是开学那天，我在操场上见到的你。”

    他愣了愣，像是在消化她的这段话，反应过来的时候，眼睛忽然亮了，像夏夜里闪烁的星光：“你是说，从第一眼见到我的时候，就喜欢我了吗？”

    “真不害臊。”她有些害羞，笑着躲闪了一下，但很快又迎上了他灼热的目光，“认真算的话，其实是我们先认识的，只不过中间有太多的阴差阳错。我以前喜欢过程寂是真的，我现在喜欢你，也是真的。啊，听起来好渣啊，这话。”

    “没关系，晚一点也没有关系。”他笑起来，笑容炽热又真诚，眼里有雀跃的光，而光影倏忽下沉，衬得他的眸色忽然加深。被她枕着的手臂用力抬起，他捧起她的脸，虔诚地吻了下去。

    座舱正好攀升到摩天轮的顶点。

    她伸手揽住他的脖颈。

    像是得到了鼓励，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细碎的吻不断落下，一直到两个人都气喘吁吁。

    “林微澜。”他喘着气，在她耳边呢喃她的名字。

    “嗯？”她睁开朦胧的眼，有些迷茫，“怎么了？”

    “都已经这样了，现在才说这些话，未免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他的眼神向下，落在她有些红肿的嘴唇上，笑容温柔却坚定，“林微澜，我喜欢你，很喜欢你，从很早以前就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

    闻言，她却愣住了。

    纵使冷淡如程寂，感情到了最热烈的时候也会说一些类似表白的话。虽然现在回忆起来，大多都是他察觉到可能挽回不了，而说的一些半哄半道歉的软话，但毕竟都算真心话。最初听到表白的时候，她也会脸红、心跳，狂喜的感觉直冲大脑，冲得人神智都不太清醒。可是渐渐的，也就不会激动了，甚至能够冷静地作壁上观他接下来的动作。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在她的潜意识里，认为这些花言巧语都是软化耳根的手段，背后都藏着些求人原谅的目的罢了。

    于是，当她一听到夏莫阳的这番剖白的时候，第一反应却不是激动，而是发愣。她下意识地在盘算，算他为什么要说这些话，他想得到什么。思绪就这样飘出去很远，程寂的脸也模模糊糊地晃到眼前来，最终却在看清楚夏莫阳眼睛的时候清醒过来。

    他的眼睛像淬了火一样亮，不像程寂的眼睛里是终年散不开的大雾。

    他是夏莫阳，不是程寂。他说出的话，从来说到做到。

    没有等来预想中她会出现的表情，反而眼见着她的脸色风云变幻，脸上迅速闪过惊讶、疑惑、思索，最后变得呆愣。

    夏莫阳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慌起来：“怎么了？是我说错什么了？还是你怪我太犹豫、说得太晚了？”

    “不是，不是。”她回过神来，边摇头边坐正，换上了一副郑重的表情，“就是觉得，像在做梦一样。好像是在刚才那一瞬间，我才真实地感受到，我们都已经不是十六岁的我们了，你和以前也很不一样了。我们把过去抛下，从头开始吧。”

    “好。”

    “放得下吗？”她微微仰起头看着他，脸上隐隐有担忧。

    座舱缓缓下降，短暂的逃离以后，最终还是要落回地面，就像有些事情避无可避，最终都是要面对的。

    “我会处理好的。”拉过她的手，郑重地握在手心里。年少时抓不到的这只手，终于真真切切地被握在了手心里。

    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呢？如果说，他手心里握着的她的手是真实的，可为什么现在心里的喜悦却像是偷来的一样，莫名有种心虚的感觉呢？

    “那你说说，怎么处理？我可不吃画的饼啊。”她也不是个只顾眼下、不看将来的人，听他这么说了，直截了当地问他的想法——其实于她现在而言，心里的担心比喜悦更多，担心他下不了决心，担心他的决心并不坚定，担心他最终还是选择给程寂再让一步，担心……

    “等他爸爸的事情过去，我会找个机会，好好跟他说说……不对，是正式把这件事情告诉他。这件事不需要得到他的同意。”

    似是被他脸上的坚定打动，她压下了心里诸多蠢蠢欲动的不安，只回了一个微笑：“好，我等你。”

    摩天轮转一圈需要二十分钟，而他们想要牵起对方的手，却花了六年的时间。

    叼着棒棒糖的夏璎珞一回头，就看见两个人牵着手从座舱里出来。她含着糖，口齿不清地，却难掩兴奋的劲头：“怎么，这是地下转公开了？”

    “吃你的吧，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林微澜怼了她一句，手却很老实地挽上了夏莫阳的手臂。

    “好，好。”夏璎珞虚抹了一把并不存在的眼泪，老怀安慰，“我磕的CP成真了。”

    “嘘！”她打了个噤声，示意不要声张，又看了眼时间，“赶紧走吧，快集合了。”

    回去的车上，大家都玩累了，不多时就沉沉地睡了。夏璎珞更是个没心没肺的，上车没五分钟就睡熟了。林微澜也觉得很累，但闭上眼睛却毫无睡意，闭眼又睁眼了几个来回，手机震动了一下。打开一看，是斜后方的夏莫阳发了一条微信：“不睡会儿吗？”

    她转过头去看他，瘪瘪嘴摇了摇头。

    “要过来一起坐吗？”又是一条消息。

    她环顾四周，确认周围的老师、学生都闭着眼睛睡着了，才解开安全带，蹑手蹑脚地摸到他旁边的座位上去。不知道是不是司机师傅故意的，她还没坐稳，车子一个激烈的转弯，她因为惯性直接摔进了他的怀里。

    梅开二度。

    “这事儿整的。”她压低声音小声抱怨，“一天两次，好像我假摔一样。我可不走柔弱不能自理的路线。”说着就要从他身上爬起来坐好。

    “等等。”他的手扣住她的腰，手上微微使了一点劲儿。

    她觉得痒，躲了一下，压低声音抗议：“干什么？我差点儿喊出来了！”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无视她的抗议，他手上的劲儿一点都没有松懈，反而握得更紧，“有一次，我们三个人一起坐回家的381路，也是这样一个毫无防备的转弯，你摔进了程寂的怀里，他扶住了你……也不仅仅是扶住了你。”

    她当然记得。甚至现在闭上眼，她仿佛都还能闻到程寂身上那种冷冽的味道，像冬日里下过雪以后的梅香，清甜却拒人千里。都说人最难丧失的记忆是视觉，可对于她来说，对味道的记忆远胜于其他。即使当时的情景已经在记忆里褪了色，她也记不清楚当时程寂说了什么，但她还是记得当时萦绕在鼻尖的味道。

    或许是因为有太多次，她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见他。看不见他的表情，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能记得他身上的味道。那种独属于他的气味分子被嗅觉感觉神经元的初级纤毛捕捉，传递到大脑中，生成关于他的一页回忆。

    他笑起来，笑容有些苦涩：“其实，我当时也想扶你的，不过离得远，没来得及。”

    他想起，那天回到家里，他仰面躺在床上，摊开手掌伸向天花板，骨节分明的手翻来覆去不知道多少个来回，却怎么也没想通，为什么会来不及拉住她？

    或许是因为，从小一直被要求要“让着哥哥”，他对于程寂的喜好的感知总是特别敏锐一些。很多时候，可能程寂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喜好的时候，他就已经率先发现了。以前让出去的玩具、零食，甚至是父母大半的关心和慈爱，他都不是很在乎。他觉得那些都是可以分享的东西，程寂没有的话，他可以分出去一半，甚至完全送出去也可以。

    可是直到那天，直到那个他没有抓住的身影出现，他才第一次知道，真正喜欢的东西，是不可能甘心让出去的。在之后每一次沉寂下来的独处时光中，那种懊恼的情绪会敲骨吸髓般地缠绕着所有的理智，叫嚣着“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抓住？为什么还是让他抢先了一步？

    所以夏莫阳很感激。他感激还能有这样的机会，再一次拉住没有站稳的她，就像现在这样。他这么想着，又收紧了一些抱着她的手臂，语气带着些庆幸和自嘲：“我本来想的是，如果能再给我一个机会拉住你，我就心满意足了，就没有遗憾了。可是，我现在才发现，人的贪婪就是烧不尽的野草，拉住了你就想抱紧你，抱紧了就再也不想松手了。”

    “那就不要放手。”她仰头，被他牢牢箍着动弹不得，只能碰到他的下巴，她的嘴唇在他的下颌边轻轻擦过，像是无意为之，又像是一个安抚的吻，“我向来说到做到。只要你不骗我，我就不会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