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里安

    “怎么回事?”为首的军官看清地上坐着的犹太少女后,神色严肃起来, “你们不知道犹太人禁止出入公共娱乐场所吗?!”

    酒馆老板的眼神落在服务员和酒保身上,顾不上责骂,面上先赔笑解释道: “长官,是这样的,这几天后厨总是失窃,今天好不容易抓到了小偷,”他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劳拉,咬咬牙继续说, “呃混乱之间一时也没注意这个犹太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该死的!”酒馆老板朝犹太少女啐了一口, “你没长眼睛吗,快来人……把她扔出去!”

    几个帮工七手八脚的把犹太少女粗鲁地抓起来,不顾她挣扎: “不,我不是……”

    “慢着。”军官忽然出声阻止了。

    他微抬起下颌朝劳拉点了点头,戴着黑色皮手套的双手不紧不慢地摩挲着,发出皮革刮擦的声响, “这位女士,你是说,你看见不是这个犹太人偷了东西?”

    劳拉捏了把手心,心道果然没这么简单。

    她不知道自己刚才是不是冲动了,但无论如何她做不到跟一群人装傻诬陷一个无辜的人,或者是什么都不做隔岸观火,再眼睁睁看着这个无辜人走向死亡,即便不是死,劳拉可以想象,一旦落入他们手中,这些群情激昂的极端纳粹分子对虎视眈眈已久的犹太人有一百种折磨的理由和方式。

    如果她不在第一时间说明,往后等酒馆老板胡诌完了再说,那到时候她这个“目击证人”的说辞又有几分可信度?搞不好连她也要被拉下场,被诬陷为和犹太人有什么苟且。

    劳拉不在乎异样目光,但她讨厌麻烦。

    事已至此,劳拉反而安下心来,如果真的被抓起来了,大不了厚着脸皮让克里斯蒂娜找莱文把她捞出来。

    “不只是我,或许是老板没看清,但大家都看到了,那个小偷从这里冲了出去,”劳拉指着坐在靠近过道上的一个中年男人,他是方才对着犹太少女吹口哨的男人之一, “看,那个小偷把他的啤酒撞翻全洒在他的衣服和地上了,这条通道上都是……先生,你需不需要找服务员要一条热毛巾?”

    军官审视的目光落在那个男人身上。

    “呃……”

    坐在中年男人身边的女子似乎是承受不住这种审视的目光,又或者是内心煎熬,她急忙开口道: “噢是的,我和约克……呃我们都看见了。”

    女子话刚落音,就被中年男人狠狠瞪了一眼,她低下头,不敢说话了。

    “其实呃,我们刚才都喝醉了……”中年男人说。

    “那么,还有谁看见了,”军官把目光移到全场人身上, “或者说,其他人都没看见吗?”

    不出所料,全场噤声。

    劳拉也抬眼环顾全场,她看见瓦格纳医生和浓妆艳抹的劳伦斯夫人坐在同一桌上,已经快要见底的酒杯昭示着至少这两个人相谈甚欢。

    劳拉想起了什么,但克里斯蒂娜从身后握住了她的手,想把她拉到人群后。

    军官似乎很满意这个反应,他转过头,露出一个有些讽刺的笑容,对劳拉说: “女士,你要不要再仔细想一想,刚才是不是看错了?”

    劳拉的腮帮子紧了紧,感到极其荒谬可笑。

    这算什么,明目张胆地罔顾事实、助纣为虐?

    她算是明白了,其实这个军官根本就不在乎谁是小偷,只要出现在这里的是个犹太人就行了。

    劳拉不是德国人,终究不能感同身受,她对犹太人恨不起来,也无法共情德国人的冷漠。

    “劳拉……”克里斯蒂娜终于用力把她拉了过去, “你喝醉了。”

    军官洋洋得意起来,他随意抚了抚大衣,像是抚去一粒灰尘: “把这个犹太……”

    “路易斯。” 一个同样年轻低沉的声音忽然在军官身后响起,门后的风铃发出“叮铃”的声响,有人裹挟着风雪进来了,带来冷冽的气息。

    这位随后到来的年轻军官穿着挺括的岩灰色军装大衣,酒馆里温暖的气息融化了落在他肩膀上的雪花,帽檐上那只展翅的“战鹰”格外醒目,浓长的眼睫似是沾染了冬日的雾气,底下那双碧蓝色的眼睛像是远山灰蒙蒙,显得温和又平静。

    “快到圣诞节了,忙了一年,你也该休息一下,”年轻的军官淡淡地说, “我想以你的实力,明年的晋升应该不需要靠为难这些平民吧。”

    “哈哈哈……”军官笑了起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迪特里希,你怎么也学会跟你哥哥莱文一样开玩笑了?”

    莱文?劳拉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名字。

    “我倒希望我比较像他。”年轻的军官说着,目光低垂下来,缓缓扫视过人群。

    他长得很高,说话时总要微微垂下眼眸看人,昏黄的灯光带着朦胧的水汽,浓长的眼睫在他高挺的鼻梁上落下一层阴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的骄矜,但那双碧蓝的眼睛如同浸润在四月春日的雨雾里,是平静淡漠的,也是温柔的。

    他的目光笼罩过来,劳拉隔着人群,忽然对上这位年轻军官的视线。

    仿佛是雨天的蝴蝶,仓皇撞入了一场雨雾织就的网中。

    这件事就像一场闹剧似的过去了,路易斯见状随意摆了摆手,让几个士兵离开了: “汉斯上校还和我说起你呢,噢你有没有兴趣加入……”

    他兴致勃勃地对年轻的军官说: “那边的晚宴也快开始了,今晚我们一定要好好聊一聊。”

    这位年轻的国防军军官整了整帽檐,隔着人群朝劳拉微微颔首,他说: “圣诞快乐。”

    这场雨雾蓦然消散了,风铃被牵动响了起来,蝴蝶挣脱了网,却在劳拉的胃里四窜起来。

    “还好,只是擦伤。”克里斯蒂娜把蘸了碘酒的棉签扔进垃圾桶里。

    “谢谢……”犹太少女瑟缩着,洗了澡换了衣服后的她看起来体面多了。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劳拉咬牙道, “我原本以为瓦格纳医生只是无耻,没想到他果然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

    “我很抱歉,”犹太少女愁容满面, “我只是走投无路了才去找他的,但他一直不肯见我,我好不容易才在酒馆看见他……”

    “他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们……他是你的亲生父亲啊!”蒂芙尼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摇头,一头栗色卷发炸开来。

    “但他已经离婚了,”安妮冷静地说, “茱莉亚被判给了她的母亲,瓦格纳医生的义务是每个月支付一笔赡养费,直到两个孩子成年。我很不想这么说,现在你的母亲病重,瓦格纳医生施以援手是出于人之常情,但他不理会你们才是天经地义。”

    “但我是真不敢相信他这么无耻,”克里斯蒂娜快气疯了, “在酒馆里,他甚至不为你说一句话,他对你冷酷得简直就像个仇人。”

    “或许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吧,”茱莉亚低下了头,喃喃道, “今年年初法令一颁布,他就向我母亲提出了离婚。”

    或许茱莉亚的母亲其实不仅什么错都没有,她还温柔勤劳,她来自一个富裕的家庭,是茱莉亚的祖父唯一的女儿……但只是因为她是犹太人,瓦格纳医生就能以“他们的结合是罪孽深重的,她玷污了他圣神纯洁的高贵雅利安血统”为由逼迫她结束这段婚姻,真正做到抛妻弃女。

    劳拉再次被瓦格纳医生的无耻下限程度刷新了认知,这个凤凰男,他一边瞧不起女人,一边又利用妻子的财力为自己的前途铺路,1933年只是出台了一部反犹法律《重建专业公务员制度法》,他就未卜先知地嗅到有一天纳粹也会拿犹太人的婚姻后代做文章。

    要知道,直到1935年9月,纳粹德国才通过了臭名昭著的种族法律《纽伦堡法案》。

    这部以保护德国血统和荣誉为由的法案,禁止犹太人和非犹太裔德国人通婚,并将这两类人之间的性行为定为刑事犯罪,污蔑为“种族污染”,成千上万的人因为涉嫌种族污染而被定罪,最终消失在集中营。

    该说瓦格纳医生的纳粹思想觉悟高么,简直是遥遥领先大部分德国人,他不仅是个流氓,还是个彻头彻尾的纳粹思想拥趸者。

    送走茱莉亚,劳拉站在医院门前,看见雪已经停了。

    天空是阴沉沉的,墨蓝色的浓云遮盖住冷月,积雪落在树顶积压了厚厚一层,冰凌倒挂在树枝上,昏黄的路灯下,行人匆匆而过。

    劳拉哈出一口热气,瞬间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很冷,也很孤独。

    明天,就是圣诞前留在柏林的最后一日了,威尔曼已经先一步回海德堡了,他曾经问过劳拉要不要一起回去,但劳拉总是觉得没有想好要怎么面对“劳拉”的一家人。

    在这段日子里,她逐渐失去了“劳拉”的指引,年轻的劳拉似乎完全消失了,她已经快要完全代替她活在这个时代,她的“变化”虽然能被身为朋友的克里斯蒂娜所接受,但面对“劳拉”的亲生父母,劳拉完全没有把握自己不会露馅。

    更何况,劳拉忽然想起几个月前“劳拉”母亲的信,家里还有一桩包办婚姻等着她呢。

    搞不好这一回去,就永远回不来了。

    她此刻最想回去的地方,却是“劳拉”想要逃离的海德堡,它们之间只是隔着八十多年的光阴。

    “又是圣诞节了……”劳拉喃喃。

    柏林在下雪,此刻远在大西洋彼岸的芝加哥也是身在白色严冬之中,但今年圣诞夜不会有人再驾驶着汽车独自行驶在去往郊区公墓的路上了,她曾委托墓园管理人员在往后的每一个节日,在墓碑上放置一束鲜花。

    如果有一天我客死异乡,又有谁能为我掩埋尸骨?

    劳拉掏出从杂货店里随手买的一包烟,她也已经很久没有吸烟了,自从当了医生之后,为了不影响工作,也是为了自己的身体健康,她向来鲜少喝酒抽烟,但今夜或许是难得的放纵。

    她迎着夜风点燃了一根烟,就着雾蓝的烟狠狠吸了一口,果不其然,被辛辣陌生的气味呛得不断咳嗽。

    劳拉徐徐吐出烟雾,试图找回一些熟悉的感觉,她低头看见路灯下自己被拉长的影子,忽然想起玛琳·黛德丽。

    这位著名的德国影星和歌手,以大胆的中性扮相而闻名,她常常穿裤装抽香烟,有一把低沉性感而冷酷的嗓音,她唱的那首《路灯下的女孩》,就是著名的反战歌曲《莉莉玛莲》,曾经风靡整个柏林,让这首歌取得了商业上的成功。

    但在1933年纳粹上台后,她却毅然离开了德国,选择加入美国国籍,坚决反战。

    劳拉在冬夜冷风里哆嗦着抽着烟,雪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落,落在她的睫毛上。

    明亮的车灯绕过转角,明晃晃地射向笔直的街道,在细雨和小雪中,雾蒙蒙一片。

    车里的人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子站在昏黄的路灯下,一手夹着香烟,低垂着脑袋,正缓缓吐出悠长的烟圈,她的姿态潇洒闲适,有着像是海报上好莱坞女星的侧脸。

    劳拉隔着雨夹雪和雾蓝的烟看见似乎有车在不远处停下,有人从车上下来了,但她的眼皮不知何时沉重起来,竟然连掀动去看一眼都不舍得。

    就这样,那个高挺的身影缓缓走到她面前,劳拉听见雪在靴子底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圣诞快乐,劳拉。”年轻低沉的声音说。

    劳拉蓦地抬起眼,好似装睡却真的睡过去的人被惊醒,她隔着朦胧的雨雾用目光描摹这年轻男子的轮廓,带着一种来自八十多年后的深沉。

    “阿德里安。”劳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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