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如戏荒诞

    申请加入“生命之源计划”的女性不必提供结婚证明,但必须能证明她自己、她的父亲和祖父是纯种雅利安人,并且身体健康。只要有一项不符合规定, “生命之源计划”会毫不犹豫将其拒之门外。

    而这一类“不合格”女性的归宿,幸运的少数会被遣返,不幸的下场大概率是集中营。

    那些可怜的“不合格”的女人们往往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她们在离开勒本斯波恩中心的车内还在互相交谈着,直到看见目的地是一片阴森森如墓地的建筑,立着头戴骷髅头盔的士兵,漆黑的乌鸦已经张开了翅膀。

    但即便如此,还是有许多不知情的女孩前仆后继地申请加入“生命之源计划”。

    这种愚昧的狂热,在二战爆发后迎来高潮。

    劳拉木然地目送这一群称得上“幸运的”女孩陆续坐上离开的车,她清点完毕人数,对哨岗看守的士兵说: “一共十八人,申请遣返,这是手续和相关文件。”

    慕尼黑初春时节的天气比较极端,时常在二十多摄氏度的艳阳天和零下雨雪天之间反复横跳,昨夜又是一场冷雨,晨起就降温了。

    劳拉套着白大褂,鼻尖冻得微红。

    “确认无误。”看守的士兵检查了一遍人数,返回对劳拉说, “请到这边出示您的工作证明,我们需要进一步检查和登记。”

    “劳拉·穆勒医生?”另一个检查的士兵看着她的证件问道。

    “是的。”

    士兵拿着检查单快速扫视了劳拉一眼,接着他抬头对站在车前的士兵说: “我拿到的名单是十九人,我需要和穆勒医生再重新核对一遍,看有无遗漏。”

    劳拉心里一跳。

    走到脱离哨岗视线的位置,士兵推开一间屋子,对她说, “你有五分钟的时间换衣服,之后出来我送你上车,等车子驶离庄园六十公里后,会有人在那里接应你。”

    “你需要做的事,就是保持沉默。”

    劳拉依言照做。

    她脱掉外衣和白大褂,穿上两件毛衣,在外面再套上一件大衣,鼓鼓囊囊地塞满了,看起来重了二十斤不止,把整齐的金发抓成鸡窝,塞进帽子里。

    最后拿出提前准备好的药瓶,打开闻了一下,刺鼻的气味立刻刺激得她睁不开眼、狂打喷嚏,顿时鼻涕眼泪齐下。

    “啊嚏。”

    劳拉把脸埋进围巾里,走起路来像个企鹅摇摇晃晃,她眼泪汪汪地低头跟在士兵后面上了车,喷嚏打得一车的女孩纷纷躲远了。

    成功的骗局前提不是有多像,而是看自己有多相信。

    她不关心弗里德里希要做什么,也不想考虑他这种做法的后果是什么,总之能让她离开这个鬼地方就行,她相信以那个家伙的狡猾和自私程度,他绝对能独善其身。

    车子缓缓驶离勒本斯波恩中心。

    明明才在这里呆了半年时间,但劳拉觉得,自己的煎熬程度不亚于一个想拉肚子的人在大街上四处找不到厕所。

    更多是心理上的折磨和恐惧,犹如在刀尖之上起舞,又像是头顶高悬匕首。

    估计是她的“症状”太严重了,除了最初有个女孩问她要不要喝一点水更舒服些,但劳拉摆摆手之后,就没人和她说话了。

    车子沉默地行驶了一段路,碧蓝如洗的天空下,是一望无际的旷野,春天正在逐渐复苏,再过一个月,这里将是一片绿油油的田野。

    不知名的鸟雀从温暖的南方归来,站在吐新芽的枝头啼鸣,远处是农庄红色矮小的房屋,鲜艳的折衷牵牛攀墙而上,黄色水仙一簇簇盛开,灰色的烟囱吐出一卷卷的烟圈来。

    劳拉坐在车子最外面,转头就能看到这一幅初春德国乡野的油画,安静美好得令她想起在海德堡踏春。

    这种令人安心的画面,让劳拉渐渐生出些困意来。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却忽然停了,倒退的景色一下子静止了。

    劳拉下意识以为,是弗里德里希派来接她的人到了。

    她探出头,看见一辆汽车缓缓驶到一旁,停下了,周围是白蒙蒙一片,杂草丛生的公路,连农庄都不见踪影。

    她的心脏忽然不安地跳起来。

    劳拉回过头,发现车里的女孩们不知何时已经全部东倒西歪地睡着了。

    她呼吸一滞,电光火石之间,她的第一反应是自己被弗里德里希耍了,接着内心咯噔一下,完了,被发现了,继而她又想我是不是应该装晕。

    还没想好,但她的身体比脑子更快,她径直站起身,弯腰想去摸鞋子里的东西。

    “劳拉·穆勒。”

    还没摸到,一个令人讨厌的声音就突兀地响了起来。

    劳拉手一抖。

    她垂着头,维持着这个姿势不动了一小会儿,接着,她拍了拍自己的鞋子,缓缓站起身。

    “杜克·瓦格纳。”她说。

    “很意外在这里看见你,劳拉,”瓦格纳医生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作为医生,不该和这些劣等人种坐在一起。”

    “你想说什么?”

    劳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但不知道为什么感到了一丝僵硬。

    瓦格纳医生微微抬头,示意了一下里面昏睡的女孩们: “这是将她们送往达豪集中营的车辆。”

    “不,你在撒谎,这明明是送她们离开的车辆。”

    劳拉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冷地响起。

    “噢,你可以不相信我的话,劳拉,”瓦格纳医生的脸上逐渐显现出那种阴狠的神情, “你可以亲自去看看终点到底是慕尼黑车站,还是达豪集中营。”

    她弯腰去触摸女孩的鼻息,温热的,用力摇了摇,没有任何反应。

    是水,她们都喝了勒本斯波恩中心统一发放的水。

    现在看来,那根本不是什么水,而是为了防止她们半路上反抗逃脱而下的迷药。

    “你想做什么?”

    瓦格纳医生闻言笑了: “当然是送你去应该去的地方。”

    劳拉坐上汽车后座。

    “你不问问我是怎么知道你,不,你们的计划的吗?”

    劳拉扶额倚着车窗,没搭话。

    一阵尴尬的沉默。

    “你……”

    “这很难猜吗?”劳拉转过头瞥他一眼,眼神好像在看一个司机, “难道喜欢监视、偷窥别人的生活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吗?”

    “噗嗤。”驾驶座的士兵肩膀耸动了一下。

    瓦格纳医生瞪了他一眼,扭头咬牙对劳拉说道: “够了,别说得好像你没做过这些偷偷摸摸的事情。”

    “噢是的,”劳拉毫无心理负担地承认了, “但我从不会试图告诉别人我在这方面多么厉害。”

    “劳拉,你还是不懂,嘴上逞能占便宜什么也得不到。”

    “哈哈!”

    劳拉简直要捧腹大笑,她一边脱鞋子一边回道, “总比某些人强,只会像是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守着自己肮脏的秘密,嫉妒别人清白的生活。”

    “够了!”

    瓦格纳医生额头青筋乱跳,如果不是在车上,他简直想直接爬过来掐死这个像鹦鹉一样喋喋不休的女人。

    为什么,这些年轻人总是那么不听话。

    他冲士兵吼道: “掉头,去达豪集中营!”

    “我本来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让你无声无息的死掉的,”瓦格纳医生恶狠狠地说, “可你总是这么不听话,这么的……令人讨厌,既然你不想活着加入研究计划,那就委屈你的尸体了!”

    “我、我要亲手解剖你的尸体,一刀刀割烂你的嘴和喉咙……”

    劳拉蜷着身子躲过瓦格纳医生试图抓住她的手,但车厢内太过狭小,劳拉用脚踹他,踹得他鼻青脸肿,但还是被他抓住了小腿,往前座拖。

    “你这个下贱的女人……哈哈,别以为靠着你那张年轻漂亮的小脸,就能在柏林医院步步高升,妈的,凭什么,我为柏林医院工作了整整二十年,施耐德那个老东西!”

    他用力地抓着劳拉的小腿,痛得她险些以为自己的腿骨折断了。

    “真是够下贱的,我以为你在外面勾搭了迪特里希家的公子哥,没想到还和克莱因那个疯狗有一腿……你们这些女人真是够恶心的,在家里规规矩矩奶孩子不行吗,为什么非要跑出来沾花惹草!”

    车厢内一片混乱,整辆车被这缠斗的动静弄得东倒西歪。

    不管怎么样,瓦格纳医生都是个成年男人,他的力气不是劳拉能比的,因此不论劳拉怎么挣扎,他很快就把她整个人从车后座一头,拖到半个身子倒向前座。

    驾驶座的士兵被这幅景象吓了一跳,被这两个医生的深仇大恨震惊住了。

    “哈哈哈哈哈……”

    劳拉忽然发疯般大声笑起来,她猛地坐起来,像个八爪鱼一样牢牢地抓住后座, “我下贱?你这个老家伙,你不会忘记自己是什么东西了吧。”

    瓦格纳医生忽然愣住了,就在他愣神的空挡,劳拉用力抓住士兵的头发,一脚踹上瓦格纳医生的鼻梁,同时迅速收回脚,坐回后座上。

    “啊——”

    两声痛呼此起彼伏,士兵猛地刹车。

    “闭嘴,滚下去!!!”瓦格纳医生愤怒地大吼。

    士兵捂着头麻利地转身下车,跑得远远的,生怕被殃及,劳拉则一动不动。

    “……”

    “你这个婊子,你给我下来!”

    瓦格纳医生打开后座的车门,扯着劳拉想把她拉下来。

    但他低估了一个发疯的女人的力气,劳拉迎面就给他来了一拳头,打得他的鼻梁鲜血直流,眼冒金星,顺手把鞋子塞进他大张的嘴里,瓦格纳医生后退几步,跌坐在地。

    “我说过我的业余爱好是拳击,你这个狗娘养的。”

    劳拉趁机甩脱他的手,从后座爬向了驾驶座。

    她摸索了一会儿,光着脚发动汽车,心里默念: “上帝保佑,我会开这个老古董。”

    劳拉一脚油门下去,这辆军用小汽车就直接弹射出去,风吹得车头那只反卍字旗猎猎作响。

    她在后视镜里看见瓦格纳医生从地上爬起来,在她的车尾气里扯着喉咙愤怒地吼叫。

    “把枪给我,我要杀了她,现在,立刻,马上!”

    劳拉远远地朝他竖起中指。

    这一幕极具黑色幽默,既荒诞又诡异。

    车子驶出去不过数百米, “砰”,子弹射中轮胎迅速瘪了下去。

    糟糕。

    上帝明白,劳拉第一次知道原来自由近在咫尺是什么感受。

    但这又不是好莱坞,演什么电影。

    劳拉不合时宜地想着。

    她看见后视镜里不断接近的卡车,是那辆载着女孩们前往集中营的车去而复返,瓦格纳医生的头从副驾驶的窗口伸出来,就跟兜风流哈喇子的癞皮狗一样丑。

    “真够恶心的。”劳拉骂了一句。

    没了一个轮胎的汽车不受控制地朝一个方向偏移出去,劳拉握紧方向盘,试图缓慢降低车速稳定车身。

    但就在这时,那个狗娘养的瓦格纳医生催促着卡车追了上来,为了不被直接撞死,劳拉慌乱之下猛打方向盘,汽车猛烈侧滑甚至直接调头朝公路右侧冲了出去。

    完了。

    劳拉在心里轻轻地说。

    劳拉·穆勒,生于1912年海德堡,死于1938年慕尼黑。

    “真抱歉,劳拉。”

    她闭上眼睛,感受车子冲出去一瞬间,彷佛起飞般悬空的身体,接着是重重的落地声,巨大的冲击力如当头一棒,掀起哗啦啦的水声,冰冷的液体争先恐后涌入她的身体。

    什么都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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