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谍过家家

    “名字、年龄、职业……你擅长做什么?”

    “我是个裁缝,我会缝纫。”

    一群神色迷茫惶恐不安的犹太人,他们瑟缩着排成数列,一个个在岔路口处经由“分拣员”查看后,决定他们的去向。

    这还只是1939年,战争才刚刚开始,纳粹也尚未决定对犹太人实施大规模屠杀。

    犹太人隔离区,是未来臭名昭著的集中营的1.0版本。

    不同于1942年纳粹“最终解决方案”中的“灭绝营”是大屠杀的屠杀中心,这里的集中营主要作为“强制劳动营”和临时驿站的“中转营”,目的在于通过劳动灭绝犹太人。

    1939年10月8日,纳粹在波兰的彼得库夫-特雷布纳尔斯基建立了第一个隔都,在整个二战期间,仅在德占波兰和德占苏联领土上,德国人就建立了至少一千个隔都。

    整个隔离区由铁丝网和木篱笆包围,纳粹强迫犹太人在拥挤和不卫生的环境中从事艰苦的体力劳动,大部分犹太人最终死于疾病、饥饿和残忍的虐待。

    这样的场景对于劳拉来说是再熟悉不过,面前的队伍中站满了等待体检的人。

    唯一的区别在于,他们既不是满怀希望的德国女性,也不是意气风发的希特勒青年团少年,而是一群等待不知何时降临的死亡的犹太人。

    从居民区被驱赶到隔离区的路上,犹太人被禁止使用一切交通运输工具,每个人只能带上非常少的贴身行李,有的人根本什么都没带,长途跋涉,他们神色疲惫,鞋袜破破烂烂,露出肮脏鲜血淋漓的足底。

    “我很健康,医生,你瞧,”眼前惶恐不安的犹太青年向劳拉展示他苍白纤细的胳膊, “虽然我只是个作家,但我、我可以干很多活。”

    劳拉凝视他片刻,摇了摇头: “不,二等劳动力。”

    “不,医生,”他哆嗦着,低声恳求道, “我吃苦耐劳……”

    “不,你确实是二等劳动力。”

    劳拉的态度强硬,她拿起章就要往下盖,彷佛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眼前的犹太青年突然像发了疯似的扑上来抓住她的手,他哆嗦紧张得厉害,在惊怒交加之下,他的泪水瞬间涌出眼眶。

    劳拉猝不及防,被他弄得也紧张起来,她咬牙低声道: “快放手,如果你不想死的话!”

    她大概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在进入隔离区检查之前,那些肉眼可见的体弱的、患病的、残疾的犹太人直接被就地枪杀,这给他们形成了一个错觉,那就是只有身体健康强壮的人才有机会活着进入隔离区。

    事实上,这并不是他们的评判标准,而这正是纳粹的狡猾之处。

    恰恰相反,纳粹的目标是对犹太人实行灭绝政策,那些年轻强壮的劳动力一经发现就会被立刻逮捕和杀害,根本没有机会活着进入隔离区,而那些生病的犹太人之所以也被杀害,是为了不让他们将疾病传染给其他犹太人。

    留下来的大多数是老弱妇孺和手无缚鸡之力的知识分子、文艺工作者,他们的任务是缝补和清洗纳粹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衣物。

    但眼前的犹太人显然不明白这其中的规则,他死死抓住劳拉的手,像是濒死的人抓住最后一线生机一样,悲哀又狼狈。

    “放手,”劳拉也怒了,她急得要命, “我他妈是在救你!”

    犹太青年闻言愣了一下,下意识松开了手。

    然而,已经晚了。

    “立正!敬礼!”

    “嗨,希特勒!”

    军靴踏在地上的声音由远及近,彷佛摩西分海一般,人群自动分成两列,一双锃亮的马靴出现在众人面前,那双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挽起一根细长的马鞭,敲了敲掌心。

    来人冷笑一声: “三天之内,这些犹太人必须在隔离区安置下来。是因为离德国太远了吗,你们在磨磨蹭蹭些什么!给我快点、再快点!”

    劳拉内心咯噔一下,她低下头,忽然意识到正是那日搜查华沙医院的党卫军突击队中队长。

    帽檐上阴森冰冷的银色骷髅头下,是一张称得上英俊的面孔,随着中队长脸上的笑意渐渐扩大,他像是狼群里阴险狡诈的头狼,有种冷血恶毒的美感。

    脚步声忽然在队伍前停下,细长的马鞭以闪电般的速度扬起、落下,挥舞时发出凌厉的破空声,伴随着惨叫声,下一秒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既然你认为自己身强力壮,那么……”中队长顿了顿, “就送你去死吧。”

    面如死灰的犹太青年在剧痛之下跪倒在地,紧接着被冲上来的德国士兵一阵踢打。

    疼痛和绝望盖过了对死亡的恐惧,他连一丝挣扎也无,而在他回过神发出求饶之前,子弹已经穿透了他的咽喉。

    温热的鲜血瞬间喷溅在了劳拉脸上,染红了她雪白的口罩。

    她瞪大了眼睛,一时间呼吸停滞,彷佛那颗子弹也撕裂了她的颈部动脉。

    惊恐和沉默,死亡和压抑在室内蔓延,众人噤若寒蝉。

    “这些自私贪婪、阴险狡诈的犹太人从来都不懂得感恩,同情他们简直就是在浪费时间。”

    中队长慢条斯理地收好枪支,环视周遭沉默的人群,片刻,他轻蔑地笑起来,便转身走了,身后的德国士兵抬起犹太青年的尸体,在死一样的沉默之中,只有压抑的哭泣声蔓延。

    劳拉一言不发,鲜血沿着她湿漉漉的发梢滴落,在干净的白纸上晕染出刺目的猩红。

    半晌,劳拉缓缓抬手摘下口罩,接过旁边的护士递过来的手帕擦干净脸,她觉得自己的手哆嗦得厉害。

    死、死了?

    面前的队伍又缓缓移动起来,这次站在她面前的是个犹太妇人,可他们似乎没有什么不同,那一双棕褐色的眼睛里对死亡的恐惧已经逐渐变成了麻木不仁。

    “医生。”巡逻的管教提醒道。

    劳拉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平静得几近残酷: “下一个!”

    晚餐时间,劳拉像往常一样端着餐食在僻静处坐下。

    不知怎么的,实在是难以下咽,她几口扒拉完,剩下一个土豆和半块面包没动。

    作为战地医生,她原以为自己已经见惯了生死而可以做到日渐麻木冷漠。

    但当战火停息后,投降的白旗举起,属于平民的屠杀才刚刚开始,死去的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仅仅是因为他们的民族、身份和立场不同。

    这种认知让她感到煎熬。

    劳拉加入红十字会的初衷是为了在这场战争中活命,为自己在战争后期逃离德国争取机会,她没有什么太强烈的纳粹思想觉悟和奉献精神,迄今为止,她所做的一切只是在完成自己作为医生的本职工作而已,她从未打算为纳粹德国牺牲自己。

    而这些人,现在是犹太人和波兰人,未来会有荷兰人、比利时人、法国人、乌克兰人还有苏联人,当他们恳求她伸出援手的时候,她又该怎么做呢?

    即便同样在20世纪20、30年代的美国,反犹主义已达到高潮,但劳拉作为接受了更为开放包容思想教育的现代美国人,这决定了她无法完全站在德国的立场上,去憎恨、去掠夺、去伤害犹太人以及其他国家的人。

    她的良知和职业道德让她做不到完全冷眼旁观这场侵略战争,甚至是助纣为虐。

    但这具身体却是实实在在的德国人,原本的“劳拉”不顾父亲反对支持弟弟威尔曼加入希特勒青年团,可见她本人至少是拥护纳粹党的,一战后德国经济萧条, “劳拉”和她的朋友克里斯蒂娜一家显然都深受其害。

    无数像年轻的“劳拉”和她的弟弟威尔曼一样的德国人,或许他们曾经为纳粹蒙蔽了双眼,但元首正如允诺的一般确实将他们带领向了更好的生活。

    他们是可以为这个国家奉献自己的青春和生命的一代人,而劳拉不是。

    如果劳拉选择“帮助”了犹太和别国人,那她的行为在德国人眼里岂不是相当于叛国?

    劳拉的头疼得厉害。

    “浪费前线物资是重罪,”一个声音冷不丁地从劳拉身后响起,带着一贯的冷嘲热讽, “怎么,你的胃口不好吗?”

    劳拉懒得回头看他: “浪费战地医生的时间也是重罪,你最好快点。”

    来人从阴影中走出,站在她身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但劳拉一动不动,完全没有站起身的意思。

    “……”没礼貌的家伙。

    弗里德里希忍了忍,他想起舒伦堡的话,让他对别人耐心一点,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他那么聪明又有礼貌。

    “那么,相信你已经见过了施瓦茨,那位一级突击中队长,隶属于武装党卫军骷髅部队,”弗里德里希说, “他曾在达豪集中营担任指挥官副手,有丰富的管理经验。”

    “管理?我觉得是杀人。”

    “……他临时受旗队长的命令,被派遣到波兰负责犹太隔离区的监察事务,当然,这只是暂时的,而你的任务目标就是监视他,在你回柏林之前,还有几天可以先熟悉目标人物。”

    “监视?你们未免太高看我了。”劳拉快要压制不住自己逐渐提高的音量,他们以为这是什么间谍过家家游戏,她是詹姆斯·邦德007吗?疯了吧!

    “我可不是什么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士,我也没有兴趣接近一个杀人如麻的疯子,拜托你们在做决定之前着重考虑一下我的能力和意愿。”

    短短几天,那个纳粹疯子在她面前两次开枪杀人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四溅的鲜血大概率会成为她接下来一个月的噩梦。

    她只是个普通人,劳拉甚至不确定自己再次站在施瓦茨面前的时候,会不会像犹太人一样怕得浑身发抖。

    但显然,无论是弗里德里希还是舒伦堡,他们并不会考虑这些问题,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是一样的,一样的残忍。

    眼前的弗里德里希异常冷静地说道: “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缺乏相关背景的普通人往往不容易引起怀疑,再者,你作为医生,能以正当理由接近他,甚至是与他共事。”

    劳拉瞪大眼睛,指着自己: “正当理由接近他?你不如叫我去给他当情妇,这样我还能给他吹枕边风。”

    弗里德里希蹙眉,一副认真思索的神情: “色/诱?我们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方案,”他上下打量她一眼,随即摇头, “你的……呃脸还可以,但硬件条件实在是太差了。舒伦堡认为,施瓦茨喜欢丰满型的女人。”

    劳拉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合着他们不仅算计利用过她的脑子,还算计过她的身子。

    “这个任务会交给聪明漂亮的姑娘去做,你只负责跟她们里应外合、传递消息。”弗里德里希一副“轮不到你,别瞎操心”的模样。

    “哦,我的上帝……”劳拉沉默了一会儿,恍然大悟。

    她到现在终于明白舒伦堡的意图了。

    算起来,这在纳粹德国史上,可以称得上是一段香艳的风流史。

    帝国中央保安局局长海德里希沉迷于间谍小说,受一战著名女间谍玛塔·哈莉利用女色收集情报的故事启发,这个闲得蛋疼的纳粹恶魔萌生出一个想法:挑选20名美女,培训后把她们放进妓院,以此收集嫖客的谈话,刺探政府高官和外国外交官们的机密。

    事实证明,舒伦堡在熟练运用美貌这件事上得心应手。

    在二战爆发之前,一名波兰间谍曾被派到柏林搜集德国军备的情报,舒伦堡为了抓住他,不惜主动献身勾引了德国陆军统帅部的弗娜林,以及参谋部高级军官作战处上校的秘书封妮小姐。

    在密切监视了封妮小姐及她的14个朋友之后,舒伦堡查出了波兰间谍,并在事后毫不怜香惜玉地将弗娜林和封妮一并处以死刑,最后,他又指示一名与他有关系的女帽店主继续为自己服务。

    处长本人完全是狐狸精本尊。

    而这么一来终于说得通了,从勒本斯波恩中心到犹太集中营,从党卫队维克斯上校(旗队长)、卡尔滕布鲁纳少校(二级突击大队长),再到如今的施瓦茨上尉(一级突击中队长),军衔自上而下,利益环环相扣。

    舒伦堡是个情报军官,但他不仅负责刺探军情,他的清洗对象除了一切反对纳粹的声音,还包括纳粹党内人员。

    这就是为什么他能借纳粹的力量登上高位,还能踩着纳粹的尸体过河,因为这只狡猾的狐狸狠起来连自己人都搞。

    按照时间,不出所料,舒伦堡此时正在筹划历史上著名的“小猫沙龙事件”。

    “他在华沙不会停留太久,”弗里德里希冷哼了一下, “我们对你的要求也不高,只需要你弄清楚他未来几天的动向,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尤其当他见面的对象不是军部的人。”

    劳拉点了点头,追问道: “如果他找女人呢?”

    “……”弗里德里希语塞, “当然也包括女人。”

    “你们怎么保障我的安全?”

    “只要你没有蠢到演得太蹩脚,最坏的打算是,至少在你进集中营之前,我们会把你捞出来。”

    “……我谢谢你,”劳拉咬牙继续问道, “那我要怎么联系你们呢?”

    “等回到柏林后,我们会进一步通知你。”

    劳拉长叹了一口气,在战争结束之前,在考虑她的良心之前,她得先在这帮纳粹手下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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