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告

    很久很久之后,姜涵露都清晰地记得那一天栾珏墨色袖口上金线云纹和院中铺地青砖的缝隙纹理——她那时无意识的目光所及,和栾珏石破天惊的告白一起,深深印刻在了她的魂体里。

    她那时说:“陛下,我做不了皇后。”

    栾珏想起文安长公主的话。他问:“若我只是磐九,你肯嫁我吗?”

    姜涵露沉默了。

    “没什么不一样,”栾珏对她说,“你只需要考虑,愿不愿意做我的妻子。至于你要打理的是一屋一室,还是一殿一宇,都不重要,有我在。”

    他话里的每个字都很笃定。对现下的情势而言,姜涵露是个合适的人选,而在合适之外,他们之间又有那么一些投契和温情,就算得上“难得”——正像他亲口说过的那样。他不屑于欺骗一个年轻的女孩子。

    他的妻子。多么郑重而诱人的称谓。栾珏的臂膀还在支撑着她的身体,温热而可靠,发丝几乎垂在她的肩上,带着某种皂角清洁干净的气味。

    “他们会同意吗?”姜涵露这时的心绪纷乱而软弱。

    “谁?”听她这样回答,栾珏含笑问道。

    姜涵露对那一切并没有概念,她只是喃喃道:“朝中……百姓……长公主殿下……”

    “朕想娶什么人,同大臣们什么干系?长姐也不会拦我的。至于百姓,他们为什么不会同意呢?”栾珏举重若轻,“一个身家清白、心地善良、品行端正的女子不足以为垂范吗?”

    姜涵露的心还没有完全安定下来,以至于她没有注意到栾珏第一次在她面前用了帝王的自称。如果她这时候头脑足够清楚,她就会意识到这一点足以使她感到警醒,因为这意味着,一切阻力对一个强势英武的年轻皇帝来说都能克服,但对她来说并非如此。

    她无法从一开始就并享一个男人的威严、权势和力量,哪怕那个人是她的丈夫。但她现在无法思考这些,因为栾珏说:“不要担心,来陪我一起吧。”

    姜涵露未干的泪眼迎上他怜惜而清明的低垂目光,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不,我母亲……”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姜涵露忽然慌乱起来。她实在太无措了,婚姻大事,她甚至都没有问过自己的母亲。

    “没关系,”栾珏截住了她未出口的忧虑,“你先回去吃点东西,好好休息。等明早起来,我们一起商议。”

    “好……”姜涵露轻声答应。

    “我送你回去吧。”栾珏看她还有些失神。

    “不,”姜涵露忽然想起了来时的事,“长公主还叫我去见她。”

    “她叫你有什么事?”栾珏也有些意外,这件事长姐并不曾与他商议,“我同你一起去。”

    姜涵露心中一动,她并不想独自去面对文安长公主,栾珏说过的,有他在。但她也不能事事都拖着他。

    “我自己去吧,长公主吩咐过的。”她拒绝了栾珏。

    “也好,”栾珏打算稍晚再去问文安,“长姐不会为难你的。”

    姜涵露心事重重地点点头,离开栾珏院中,去见文安长公主。

    在长公主居处外等候时,涵露仍觉得恍惚,这一切都太快了。

    她想,她应该是在胜芳巷自家院里倚门睡着了,冰糖水儿一样的阳光把她晒得太懒太倦太舒服,以至于做了一个悠长而荒唐的美梦。即使她进长公主府是真的,恐怕也不过是读《东阳录》读得心思太纵太狂太荡漾,以至于自己给自己编了一场才子佳人的戏文。

    然而门口立即有人声响动,拉回她纷乱的情思。

    只见昌平侯从内室掀帘出来,他微微顿步,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还是很感兴趣,像在观赏一件西域进贡的珍稀文玩——表明她所经历的一切都并非虚梦妄想。

    他这里出门,玉姑姑紧接着就将姜涵露引了进去。

    姜涵露在闻到长公主房里厚重悠绵的焚香气味时愈发紧张起来。

    因她现在应着长公主府的差事,住在家中这两天,马氏同她说了不少自己年轻时风传过的关于这位圣姑的传闻。

    这位曾经的摄政长公主的威名、艳名都曾流传一时、天下尽知。她曾因自己少年时容光动天下的风姿而闻名,可渐渐的,美貌在她身上罩上的那层旖旎烂漫的光晕就被她的杀伐果断之手段、气魄削了个干净,她的名号能令最嚣张的贵戚、最酷厉的官员咬指胆寒,并在还政十几年后余威仍在。

    越听这些,姜涵露越觉得文安长公主似乎一直都对自己表现得太过和善了,这让她越发不安。

    “姜姑娘,”长公主在酸枝红木贵妃榻上倚着,免了她的礼,招手叫她近前,“来。”

    姜涵露踌躇了一瞬,走过去站在她面前,有些忐忑地看着她。

    文安长公主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打量她——五官分明秀气,脸颊年轻饱满,瞳仁漆黑如点墨。一个很干净很有精气神儿的女孩子,只是还青拙如一支早春翠竹。

    “怎么还哭过了呢?”文安见她眼圈微红,揣度在栾珏那里必有变故,问道,“你从哪里来?”

    “从陛下那里来。”姜涵露咬了咬唇,答道。

    文安并不意外:“果然,陛下都同你讲了。他还说什么话招惹你了?”

    姜涵露说不出口。

    文安替她说了:“他问你愿不愿嫁他,是不是?”

    姜涵露点点头。

    “你也点头了?”

    文安这一句尾音拉得很长,叫姜涵露听不出她的喜怒,不敢贸然回答。

    “那就是了,总害羞什么。”文安一摆手,“不过既然如此,我就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姜涵露行礼道:“请殿下赐教。”

    “姜姑娘,你是哪一年生人?”

    “元兴十年。”

    “你知陛下是哪一年生人?”

    “地徽三十六年。”

    文安长公主叹了口气:“陛下大你十岁,有过元妻,也有嫡子,如今后宫中还有一位赵容华。姜姑娘,你可想好了?”

    姜涵露忍不住打了个颤。这些事栾珏已经对她坦白以告,但每想起一次,她的心就像被人猛地攥住了一样。她刚刚被栾珏安抚下来的怀疑和退缩又冒了出来。

    “这些事,”姜涵露终于硬着头皮开口,“陛下已经对我说过。”

    “那你怎么想呢?”文安问,“做妾室的主母,做嫡子的继母,做一个男人的续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文安挑破她所有以爱意掩盖的现实,姜涵露无法回答。

    但文安很耐心地看着她。姜涵露把目光垂下:“殿下是觉得,我不能胜任……”

    “不,”文安摇摇头,拉过她的手,“你能不能做一国之母,是陛下要考虑的事情,既然他执意要你,本宫无话可说。但陛下于你是不是良配,则是本宫可以劝一劝你的事情。”

    她见涵露面露犹疑,笑道:“自然不全是为了你,若你日后觉得自己所托非人,陛下也不会好过,这桩姻缘未必圆满。”

    “陛下说,”姜涵露在她平静和善的目光下开口,“他让我只考虑愿不愿意做他的妻子,其他的事情,都有他来应付。可我也知道……他是九五之尊,不可能事事都为我周全。”

    文安微微点头,听她继续说下去。

    “但陛下还说……”姜涵露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将要说出的话,但她还是努力说出来了,“他说,他想要我陪着他。我是……我是想陪着他的。”

    姜涵露终于抬起头,下定决心一样看着文安长公主:“多谢殿下好意,我晓得的,我不怕。”

    文安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很奇异的笑意,她端详着姜涵露的脸,颔首道:“好吧。”

    她的神色很平静,对于姜涵露的态度也并不失望恼怒,只是挥挥手,让玉姑姑捧上一件精美的木匣来:“母后的许多东西,当年都由本宫做主,送给了端齐皇后。端齐皇后崩逝后,她的东西就被陛下封存起来。如今本宫能送出手的东西也不多,这面铜镜是母后留下的,你先收着,其他零碎的日后再一并为你添妆。”

    姜涵露不料这场谈话结束得这样轻描淡写,长公主松口这样快,她心下仍惶恐,只得行礼道:“多谢殿下。”

    玉姑姑把木匣郑重地交到她手里,文安温和地摆了摆手:“去歇息吧,姜姑娘。”

    姜涵露抱着那个木匣回到自己住处,紧张而期待地打开它。那里静静躺着一面没有送给端齐皇后,而送给了她的铜镜。那是先帝皇后的遗物,又放在文安长公主身边许多年——一面连弧纹、圆钮座的青铜镜,厚重精美,散发着古朴的光泽,镜缘镌刻铭文:“千秋岁,乐未央。与君欢,毋见忘。”

    姜涵露不明白它为什么没有被送给端齐皇后,也不明白文安长公主为什么特意提起这件事,但她读得懂铭文中富贵美满、情意绵绵的吉兆。她想,文安长公主应该是认可了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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