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庆元七年,乔府被抄,乔丞相全家被贬为庶民。
时隔五年,乔时鸢再次见到宋慎语,是在夜市。
上元节。
乔时鸢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自从乔府被抄后,父亲郁郁而终,母亲自缢。
她从丞相千金沦落成庶民,后又被人卖到青楼,到现在成了头牌,已经有五年了。
“时鸢?”
一道声音传来,有些熟悉。
乔时鸢回头,看见来人是一位尊贵的男子,挽着发髻,隔着行人注视她。
“你是何人?”
“时鸢认不出我了吗?”宋慎语快步走过来,将她带到河边的树下,这里人少。
“不记得了。”
“那便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姓宋名慎语,是年少时常与你一同玩闹的。”
“少时相识?”乔时鸢挑眉,抚了抚耳鬓的发丝,举手投足间都饱含风情,“竹马吗?”
“......倒也可以这么说。”
“噢~怎么?这是攀亲戚想让我少收点银两吗?”
“你怎么这么说?”宋慎语有些震惊。
“既不是光顾我生意,那就不必认识了。”乔时鸢扭头重新归于人海。
二
“老鸨,我来赎人。”
“公子想赎何人?”
“你们这儿的头牌,时鸢。”
“这......”老鸨颠了颠手中的钱袋,“我们这里的姑娘多的是,公子何必挑她呢?”
宋慎语让随从又拿出两大袋银两放到老鸨手中:“这次如何?”
“可以可以。”老鸨再次满脸堆笑,亲自给宋慎语带路。
“你来作甚?”乔时鸢正往脸上扑胭脂,头也不回地问道。
老鸨不满地斥责:“时鸢,你怎么说话的?这位公子可是为你赎身的恩人。”
“赎我?”乔时鸢停了动作,起身理了理裙摆,走到宋慎语面前,抬头轻轻勾住他的脖子,媚眼如丝,吐气如兰:“公子赎我是为何?”
“娶你。”
“你堂堂丞相府嫡子,娶一个青楼女子?”乔时鸢眸色沉下来,不屑道:“我原以为你也是青年才俊,将来大有作为之人,没想到也是如此不成气候。”
“只是想娶你罢了,朝政自不会耽搁。”宋慎语将她手推开,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把你这身衣裳换了,随我回府。”
“这婚我不成,世上好女子多了去,你爱娶谁娶谁,我不嫁。”
“此事已定,你的话不算数。”
“那我倒要看看,你能把我如何?”乔时鸢坐回椅子上,倚着胳膊,挑眉笑道。
三
乔时鸢终究还是被宋慎语带回了府上。
果不其然,茶杯劈头盖脸便砸了过来。
“混账!你去青楼领个妓女回来,让我这张老脸往哪搁?!”宋尚指着宋慎语,气急败坏道。
“儿子不孝,但时鸢我是定要娶进门的。”宋慎语护着乔时鸢回了屋,对下人吩咐道,“从今往后,时鸢便是我房中夫人,不可怠慢,更不允许有人欺侮,就算是爹也不行。”
“诺。”
宋慎语看了乔时鸢一眼,转身去祠堂领罚了。
宋尚这次下了狠手,棍子落下当即就有些星星点点的血迹渗出。
“你当真要娶她?”
“嗯。”
“她是什么身份你忘了?罪臣之女,又成了青楼舞妓,她如何配得上你?”
“当初是爹立下的婚约,怎可因为她父亲这婚便不作数了?”
“身份悬殊,你应该娶门当户对的女子为妻。”
“恕儿子做不到。”
“好,那你便跪着吧,跪到能做到为止!”宋尚甩手离开了。
宋慎语在祠堂跪了三日,最后没抗住昏了过去。
再醒来是乔时鸢坐在床边,一脸淡然地看着他。
“值得吗?”
“为了娶你,死也心甘。”
乔时鸢抬指轻抚上宋慎语脸颊:“你此般是为了赎罪吗?”
“何出此言?”
“你父亲构陷我爹,抄我满门,逼死我爹娘,我被人暗算卖到青楼,此番又要娶我,是真心想赎罪,还是再一次的利用?”乔时鸢语气平静,“宋慎语,我看不清你。”
“若我称这些是误会,你可愿再相信我一次?”宋慎语紧紧握住她的手,恳求道。
“不信。”
四
那日的对话在宋慎语失望的目光中结束了。
可从此之后,宋慎语百般对乔时鸢好,所有珍宝悉数奉上。
有没有人私下议论,乔时鸢并不知道,因为宋慎语不会让她听到一点不好的消息。
“阿鸢,快来看。”宋慎语牵着她欣喜地跑到院内。
只见一个用红杉木搭成的秋千伫立在中央,宋慎语一脸邀功的看向乔时鸢。
“小姑娘玩的东西,你作何给我看?”
“因为阿鸢也是小姑娘啊。”
“我早就不是了。”乔时鸢轻轻挣开他的手,说道。
“怎么不是呢?走,上去玩玩,我推你。”宋慎语将她推到秋千上,“扶好了啊。”
随着秋千不断晃动,裙摆也随风而起,青色的衣袖宛若蝴蝶飞舞。
乔时鸢慢慢闭上眼,回忆涌现。
六七岁时,父亲也为她做了一个秋千,她日常最爱的便是坐到上面,让哥哥推她,可自从哥哥消失后,秋千便成了禁地,她再也不敢上去了。
五年前,军中有人来报,说哥哥成了敌军将领,父亲宁死不信,这是叛国的罪名。
乔府一家上下,延续数代,从来都是忠君爱国,未曾有一人有谋反之心。
直到从府中搜出了相关书信。
念在以往情分,皇帝只是下令抄家逐出京都,并没有赶尽杀绝。
而她阴差阳错留在了城内,成了舞妓。
“阿鸢?”宋慎语的声音让她回了神。
“怎么?”
“感觉如何?”
“......宋慎语,你不必讨好我,你我之间是血海深仇,跨不过,也抹不掉的。”
宋慎语没有回答,他只能沉默。
当晚,乔时鸢的房门被敲响,她打开门,宋慎语跌跌撞撞扑进来,满身酒气。
“你来做什么?”
“阿鸢,你还要我怎么样啊?”宋慎语难得声音有些哽咽,也有不甘,“我要如何做才能让你看我一眼?如何才能赎清罪过?”
“......”
“......赎不清的。”
“那我以命抵命行吗?你杀了我,我还清欠你的,好不好?”宋慎语从桌上拿起剑,塞到乔时鸢手中,剑尖直指自己胸口,“我是真的喜欢你,想娶你,如果我死了能换来你的原谅,我心甘情愿。”
“仇不是这么报的,我怎么可能遂了你的愿。”乔时鸢松了手,剑砸在地上,“铛”的一声,宛若远处寺庙敲响的钟,震进了宋慎语心里。
“好。”宋慎语苦笑道,“那便让我生不如死,你感到快意就好。”
五
即便乔时鸢依旧每天冷眼相待,宋慎语依旧千般万般体贴。
冬至到了,飞了场大雪。
乔时鸢体弱,受了风寒,一直发着高热,请了数个大夫,温度才算缓和了点,但一直未清醒。
宋慎语守了一天一夜,未曾合过眼。
“不,不要!”乔时鸢茫然地睁开眼睛,惊恐的喊道。
“阿鸢不怕,我在,不怕,有我呢。”宋慎语赶忙将她搂入怀中,哄道。
眼泪落到宋慎语手上,砸的他心疼。
乔时鸢靠在他胸前,又昏睡过去。
雪还在下。
宋慎语一袭素衣,跪在普陀山脚。
是他作恶多端,害了他最爱的姑娘。
佛说,只要心诚,是可以偿还罪孽的。
他不求乔时鸢原谅他,只求她可以平平安安,无忧无虑过完此生。
哪怕代价是永不相见。
宋慎语三跪九叩,从山脚叩到寺前,浑身冻得几乎失去知觉,额上渗血,在漫山的雪里印下点点血迹,像是开的红梅。
艳丽极了。
“阿弥陀佛,施主有何夙愿?”住持看着跪在雪中的男子,开口问道。
“恳求佛祖保佑我所爱之人一生平安喜乐,她的灾祸我替她担。”
“福祸皆命中注定,施主怎可擅自更改?”
“我只愿她从今往后不再有病痛折磨,哪怕用我性命交换。”
“阿弥陀佛。”
宋慎语将住持赠的平安扣揣在胸口,谢过之后匆忙下山,回到府中。
手指一直是麻木的,他颤抖着为乔时鸢系上。
“这次你便不会再经历这些了。”
屋外风雪停了,乔时鸢转醒过来。
宋慎语或许真的替她担了命数,在她醒的当晚,宋慎语发起高热。
饶是乔时鸢再铁石心肠,也忍不住动了心。
直到一月过后,宋慎语才算彻底痊愈。
择了吉日,不顾族人反对,宋慎语终是把乔时鸢如愿娶进了门。
婚后乔时鸢安心待在府里,有宋慎语的命令,没人敢来找她麻烦。
开春了。
院内是宋慎语让人移植的几株桃树,为了再添几分生机,又养了几只白白胖胖的兔子。
乔时鸢最喜抱着兔子,躺在藤椅上,晃晃悠悠晒太阳。
她哥哥的下落已经派人打听了。
晚上,宋慎语拎了个兔子灯回来,献宝似的捧给乔时鸢看。
“今日大夫来府上了。”
“说什么了?”
“我有喜了。”乔时鸢抚着小腹,说道。
“真的?!”宋慎语一脸欣喜。
“嗯。”
宋慎语惊喜过后,小心翼翼地将乔时鸢扶到床上坐好。
“才一月有余,还没那么娇气。”
“那也不行,现在你可是怀了宋家骨肉的,说不准是嫡子呢。”宋慎语顿了顿,“不行,我得告诉爹去。”
宋尚拗不过儿子,任他娶了乔时鸢,只当府上多养个闲人,平日也不见面。
听到这个消息,他先是震惊,后又沉了语气,“这孩子当真是你的?”
“爹这是什么意思?”
“她平日接触男人甚多,你如何保证这就是我宋家骨肉?”
“时鸢自打进了府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何来机会与外人相见?”
“最好是这样。”
隔墙有耳,没过几天,府中上上下下都传开这夫人怀的不是宋慎语的孩子。
傍晚,乔时鸢躺在床上小憩,漫天的火光,浓烟不断呛进口鼻,她浑身发软,这才反应过来被人下了药。
乔时鸢望着紧闭的大门,泪落在枕上。
庭院过于寂静了。
枉她以为宋府人人真心待她。
到头来,竟落得如此结局,众人看她身处火海,却都视而不见,袖手旁观。
“阿鸢!”一声惊呼,宋慎语拼命踹开房门,一边喊着她的名字,一边往进冲。
乔时鸢看他发丝凌乱,一身狼狈。
“你进来做什么?”
“我来陪你。”宋慎语温和地笑着抚了抚乔时鸢的脸,“不怕啊。”
屋门在他进来后便被砸下来的断梁堵死了。
他们无路可逃。
“宋慎语,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乔时鸢总算哭了出来,“你让我怎么恨你?”
“恨吧,我爱你就好了。”宋慎语吻去她脸上的泪,“这次可否一命抵一命啊?”
“我原谅你了。”
“阿鸢,你要原谅的从来都不是我。”宋慎语抱紧她,“你哥哥确实叛国,你父亲隐瞒不报,他们不无辜,我的罪是我没有及时告诉你,没有救下你父亲,没有找到你哥哥,没有保护好你。”
火舌舔上衣袍,灼烧感越来越强。
“这一世我让你受了那么多苦,唯一能做的只有不让你知道真相,凭借着对我的恨意活下去。”
“阿鸢,若有来生,再让我娶一次,可好?”
大火吞噬了二人,宋慎语到死也没有等到乔时鸢的答复。
乔时鸢觉着自己成了笑话,恨了这么多年,居然恨错了人。
她没脸面对宋慎语,只是可怜了未出世的孩子,一定长得像宋慎语,温和谦恭,玉树临风。
也罢。
她想,来生还是不要再遇见了。
他值得更好的人,那个人一定不是她。
她配不上他那么热烈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