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平城，烟雨江南。

    上一回事出突然，只林尽染一人拿到了回国的签证，因此她也只是去北城办了事，就匆匆返回了黎斯，都没能回家乡平城来与久违的家人们见上一面。

    出国近四年，因着那场新冠疫情的缘故，她一次都没回来过。

    这趟好不容易回来，她打算待久一点儿。

    快到端午了，父亲戴上斗笠，朝她喊说他出去摘些艾草，回来挂门上，厨房里的母亲听见了，急急忙忙地冲出来说那顺道再买些香药回来吧，她好做几个香囊。父亲笑嘻嘻地说好，母亲便也就心满意足地抬着她那双满是酱油的手折回去继续包粽子了。奶奶还是厨房灶台的绝对掌控者，通过对秸秆与木柴的比例调控，将土灶上的那两只锅控制在最完美的温度。

    她懒洋洋地趴在二楼房间的北窗台上，看炊烟袅袅。

    雨点子落到天井小院的青石地板上，滴滴答答的。

    楼下厨房里，母亲在用平城土话跟奶奶吐槽这雨怎么老是下个没完，林尽染却一点儿不觉得恼人，反倒觉得内心平静了不少。

    在黎斯，她是见不到这些的。

    吃粽子、挂艾草、佩香囊，这些传统节日的仪式感，总是要在家人的陪同下，才显得更完整。

    “染染啊，你那个朋友什么时候到啊？”母亲从厨房窗边探出半个身子来问她。

    “高铁13:10到站。”她回头看了眼屋里的挂钟。

    “那你看看好时间哦，差不多就好出发去接人家啦，不好让人家等的哦。”

    “晓得哩。”林尽染应了声，朝母亲比了个“OK”的手势。

    凌莞尔说要来平城找她玩，顺便在这儿一起过个端午节。

    那再好不过了。

    林尽染的老家在平城一个未开发的古镇上，是座有年头的老宅子了。

    “房子有点旧，你别嫌弃啊。诶，当心脚下水塘。”

    江南的镇子啊，街道都很狭窄，车子只能停在村里集中建的停车场上，还需要再步行个几十米路，才能到林家的老宅。

    但凌莞尔的感叹之音，自下车开始，就没停过。

    “这就是白居易诗里的江南啊！”

    “姐姐，你穿这身旗袍走在这里，简直跟画里的仙女儿一样！”

    “这小桥，这流水，这木窗子，也太好看了吧！”

    “……”

    “天呐，姐姐，你这哪是竹门啊，分明是大户人家了！”因为挂着“林宅”两字，尔尔一眼就认出了林尽染的家，她跑上前指着大门惊诧道：“这还双开门呢！”

    “乡下房子，不值钱的。”林尽染笑笑，提起箱子，拉着尔尔一道进门。

    屋里的林家人听到门口的声响，也都出来迎她们来了。

    “尔尔来了呀，哎哟喂，可算是见着你面了！欢迎你来这里玩哦！”林父用他那有些蹩脚的平普热烈地欢迎着尔尔的到来。

    “真漂亮啊，真人比视频里还要漂亮。”林母也夸赞起来。

    林奶奶在用平城话说着什么，尔尔听不太懂，转头向林尽染求救。

    “我奶奶夸你趣呢，也就是漂亮的意思。”

    先前他们就只是在微信视频里见过，如今见着了真人，倒也一点不生疏。

    “叔叔好，阿姨好，奶奶好。”尔尔一边问着好，一边将手里的礼物递过去。

    屋里溢出粽叶的清香，尔尔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这样的烟火气，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感受过了，有点贪恋。她开始打量起这个屋子，林家的宅子不算大，却小而秀，东西虽然摆得满满当当，却仍是干干净净的，古朴之中透着精致，那是每一个成员对这个家的用心。

    突然想到了什么，她问：“小家伙们呢？”

    “睡醒了以后，就跑隔壁哥哥家里玩去了。”林母笑着说。

    “干妈！” “干妈！”奶声奶气的两声。

    林尽染把尔尔带来的礼品和行李箱给归置到一边，朝她道：“看吧，说曹操，曹操就到。”

    “序宝，修宝！哎，当心门槛，慢点慢点，哎哟哟！”尔尔蹲下身，张开双手去迎接两个小宝贝。

    俩小家伙也十分配合，一左一右给了尔尔两个香吻。

    “干妈，我和序宝看到你和妈妈走过去，就回来了，我们乖不乖？嗯，干妈你饿不饿，有个好香好香的，我们去吃！”

    说话间，林父林母已经端着剥好的粽子出来了。

    两个孩子立即拉着尔尔围了上去。

    “林序之，林修之，先擦手！”林尽染拿来湿毛巾给两个孩子擦了擦：“又玩得一身汗，我看你俩根本是闻着香味回来的。”

    孩子们急着从毛巾里挣脱，跑去太奶奶那里拿来了他们的专属粽子，而后朝着凌莞尔高高举起。

    小小个头的四脚猪蹄粽，是给小小孩的特供。

    尔尔连声说好可爱，转而问起林尽染：“他们回来后，还适应吗？语言系统该不会混乱了吧？”

    两个孩子出生在黎斯，虽然平常林尽染也会特意找机会用普通话或者平城话与他们交流，但到底还小，一不小心就串台了。

    “刚回来那两天，都快不会说话了呢，现在好多了。不过他们孩子啊，好像自有一套语言系统，一点不耽误玩的……”

    她说，小孩子的适应能力比大人强，也更容易被些新奇的东西吸引。水井里头捞西瓜，河塘里头钓龙虾，芦苇荡里摘粽叶，他们在黎斯的时候，哪里见过这些呀。

    而第一次见到俩孙儿的林父林母，更是一天到晚带着他们在村里头跑东跑西，向邻居们炫耀。

    “现在他俩在这个村里的面子啊，比我还大。”林尽染摊了摊手。

    大家都笑起来。

    自打凌莞尔来了以后，这个家里就更热闹了。

    不下雨的时候，林父就会把木制的八仙桌抬到天井里，在那里吃晚饭，凉快又惬意。

    大人有大桌，小孩有小桌。

    小孩子们吃的快，大人们就边吃边聊边看他们玩儿。

    大家都会刻意聊些高兴事儿。

    林父提起新房子装修得差不多了，邀请尔尔过去看看。

    林家的新房子，是一栋江南园林风格的别墅。

    尔尔看到的时候，又一次目瞪口呆，先前她以为林尽染和那个男人因为门户原因而分开，恐怕家里条件是很不好的，没想到却是出乎意料的好。一时间，她更好奇那个男人的身份了。

    “亏我还一直心疼你呢，没想到小丑竟是我自己。”

    “这房子是我高中毕业那年买的了，那会儿这里的房价才五千多……要不是因为没钱，也不会拖拖拉拉的，装修了十二年……”

    “难怪那会儿你会有余力去买车呢。”

    林尽染立马“嘘”了一声，尔尔反应过来，赶紧捂上了嘴。

    ……

    日子过得很快。

    端午那天，林父提了壶黄酒回来，晚上大家就都喝了点。林母最先红了眼眶，说一想到早逝的女婿啊，她就心疼，心疼女婿，心疼孩子，更心疼之后要一个人担下一切的女儿。

    林尽染抚着母亲的背，说她很好，很知足了。

    而尔尔想起了从前在黎斯，杰哥还在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过圣诞，可转眼间，杰哥走了都有一年多了，说着，也开始掉眼泪。

    林尽染就一左一右来回哄着，好不忙活。

    另一头，林父也开口道：“染染啊，就一定要让两个孩子提前上学吗？他们本就是九月生的，你改成四月干嘛呢，孩子还那么小，跟不上怎么办？”

    “怎么会跟不上，我也是八月底生的呀，九月和八月没差几天，我能跟上的，他们也肯定能跟得上。”

    听到这段的尔尔停止哭泣，急忙帮腔道：“叔叔，早一年上学的话，以后出来找工作，还是会有很大优势的。”

    “那，那要不托儿所先在国内上呢，这才回来多久啊……”

    林尽染低头不语，她知道父亲话里的意思，也深知他们情感上的难以接受。

    但她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屋里响起一阵电话铃声，林父起身去接电话，才结束了这个难以坦白的话题。

    等林父再回来的时候，林母和尔尔的情绪都调整得差不多了。

    又是其乐融融的模样了。

    林母问是谁打来的电话，林父说是在北城的二姐打来的。

    林尽染小姑家的二表姐早些年嫁去了北城，这几年小姑也去了北城，帮忙照看孩子。

    “二姐说让我们带着妈，一块儿上北城玩去……刚好染染和俩孩子也回来了……珊珊的二胎就要出生了，我们也能去搭把手。”

    本该是件挺好的事，谁知林尽染的反应却有些大：“我不去！”

    林父林母不明白，说这不是挺好的吗，孩子们还没见过，大人们也都好久没见了，再说二胎出生，家里怕是顾不上一胎的，他们过去，多少能帮衬点。

    “那你们过去好了，我和孩子们就不去了。”

    凌莞尔还是第一次见到情绪这么激动的林尽染，赶紧拉着她坐下。

    冷静下来的林尽染找了个理由：“小姑住在自家女儿家里，合情合理，咱们这一大家子拥过去，算怎么回事嘛，那姐夫家里不得对姐姐有意见啊……”

    局面有些僵持，尔尔提出要不明天再问问林奶奶和两个孩子的意见吧。

    但最终，林尽染还是被自家奶奶的思女心切所打败。

    她始终不能因为自己的私心，就毁掉别人的圆满。

    两个孩子欢天喜地地喊着要去北城看姐姐。

    尔尔也很高兴，她本就想拉着林尽染一起在北城壮大她的收纳事业。

    只有林尽染心事密缝，一夜未眠。

    她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

    但她在北城确实还有件未完成的事。

    要不，就去做了吧。

    那样才是彻底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