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给在北城的小姑打包了一大堆东西，任谁劝都不听。

    “哪里的东西都没有家里的好！”

    这句话放以前，林尽染还没有多大感触，但如今离家多年，她终于懂了何为乡愁。

    然而放纵奶奶的后果就是，行李严重超标。

    看着老太太的为难模样，林尽染便提出了兵分两路的想法。

    “这样吧，你们坐高铁去，我开车过去。”

    林父觉得这是个好办法，车子开过去，后面他们在北城的时候也用得上。但是两地的距离毕竟远，开车过去要十多个小时，林尽染一个人开，他不放心。

    尔尔当即跳出来，说她可以陪林尽染，她们两个人可以交替班，一路上也能聊聊天，这样安全些。

    两个小姑娘开车，林父还是有些不放心，但林母来了句，她们两个小姑娘在一起，不比跟你一个老头子有话聊啊，也就把他给说服了。

    而为了晚上大家能一起在北城碰头，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林尽染和凌莞尔就先一步出发了。

    出发的时候，林奶奶往车里塞来了一大堆吃食。

    粽子、酱蛋、爆鱼、鸭脖、黄瓜、荔枝……应有尽有。

    “这也太多了吧，感觉都不用进服务区了！”尔尔看着林尽染腿上那鼓鼓的那一大袋子东西，惊讶地半天没合上嘴。

    “这你不懂了吧，准备这么多东西，就是为了不进服务区的，穷人家的出游必备，”林尽染边说边跪在副驾座上，伸长了手，把东西都放去后座，继而转回身子，平稳坐下后拉出安全带来系上：“怎么不启动，你不是要先开车的吗？”

    “啊？哦，马上。”本来那句“这也太幸福了吧”都已经到嘴边了，但林尽染从另一角度的解读将这一句拦在了她的喉咙口。想到先前无论跟林奶奶解释多少遍高铁并没有托运费，只是拿不下那么多行李而已，老太太都还是在反复唠叨是不是这样会加收很多钱啊，尔尔突然对那些年里林尽染的困窘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还记得在英国刚认识林尽染的时候，尔尔觉得她举手投足间皆是优雅。这么好看又温柔的小姐姐，一定是哪家书香门第的大小姐吧。

    林尽染听笑了：“那你后来一定很失望吧。”

    “没有，遇见姐姐是我这四年最幸运的事，真心的！”

    “好啦，没有要质疑你。”林尽染俯身去调车载电台，余光中，她觉察到尔尔来来回回瞄向她的目光：“想说什么就说吧，这路上这么长，是不是？”

    尔尔还是有些难以启齿，小心翼翼地再次试探：“那我问什么都可以吗？”

    林尽染顿了一秒：“问吧。”

    路还这么长，聊些刺激的，倒也有利于她保持清醒。

    尔尔这才犹犹豫豫地开了口：“这辆车……是……是……”

    “嗯，就是我当年被骗的那辆，”林尽染却答得干脆，嘴角依然挂着温婉的笑意：“想问很久了吧？”

    林尽染知道，早在她去高铁站接人那次，尔尔就想问她了，但可能是怕她不高兴，也可能是怕破坏了气氛，小丫头一直没敢问出口。

    但她还是有点意外的，因为她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可以这么淡然地直面这个人生当中最大的污点。将自己的愚蠢赤裸裸地撕碎给别人看，对曾经的林尽染来说，是一件绝对不可能的事。

    事情发生的时候，她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去掩盖，不能让家里人知道，也不能让柏郡亭他们知道。可他还是知道了，质问她在做决定之前为什么不去问问他的意见，为什么出了事也不去跟他寻求帮助，为什么为了区区三万块钱就干出这样的蠢事！

    三万块，还不够他们一晚上在Tulipe的花费，他不理解。

    是啊，他不会理解的。

    正如看到楼道里那个“水帘洞”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利用自己的资源来修复，而她想到的办法，是放一个水桶在那里接着。

    不同的阶级，注定他们有不同的思维。

    “那后来，钱有追回来点吗？”

    林尽染摇了摇头：“案子最终没被定性为合同诈骗，而是定的P2P，所以……”

    一分也没拿回来。为了贪那三万块的小便宜，她整整赔了三十万进去。

    而为了掩盖这件天大的蠢事，她又马不停蹄地折回自己曾经嫌贵的4S店，以贷款的形式重新提了辆车，给家里人交了差。

    尔尔问她，是不是恨死当时诱她入陷阱的那个销售了。

    她吸了吸鼻子，淡淡道：“谈不上恨吧。比起恨他，我更恨当时被猪油蒙了心的自己。再说他后来过得也不太好，判了有四五年吧。被抓进去的时候，他才刚刚结婚不到两个月，我在朋友圈里见过他婚礼现场的照片，明明是可以很幸福的……”

    所以啊，人为什么总是舍近而求远呢。

    尔尔扭过头来看她，满是心疼：“损失这么多钱，你当时自己一个人是怎么挺过来的啊？”

    “也不要太小看你姐姐我，工作四年，我好歹是存下来些钱的。而且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车子于我，也并不都是不好的事……”

    怎么说？尔尔问。

    工作第一年的年底，林尽染便用存下的钱帮家里还清了房子的贷款。这也让她在次年一月收到那笔巨额年终奖的时候，做出了一个极大胆的决定。她用那笔年终奖的60%法拍到了一辆九十年代初的豪车，又用剩余的40%去给这辆车做了修复。

    “你胆子怎么这么大啊？那笔年终奖到底是有多大啊？”

    “小十万吧，那时候知道法拍的人很少，我算是捡了漏了。大学的时候运气比较好，摇到了北城的车牌号，就一直想着让它发挥些用处。”

    “可是，你买一辆那么老的车，干嘛呢？都不一定能开吧？”尔尔不解，既然林尽染的家境一般，当时又为何做出如此大胆的举动，难不成，是和自己存了一样的心思吗？

    林尽染笑起来：“我那会儿在网上找到一个刚刚起步做汽车自媒体号的人。他是那种专门做老式豪车修复的，于是我就找他合作。我上他那里修车，授权他拍摄车子修复过程中的视频并发布到网上，相应的，他也给我减免了一部分修车的费用。后来，他的账号通过那一系列视频快速涨粉，我也分到了一些变现的收益。”

    “但这样，能回本吗？”

    光这样，是不太能。但她后来又把那辆车租给了一家婚庆公司，用于婚车与婚纱照的拍摄。

    “这几年疫情是不太行，但前些年结婚旺季的时候，这车就是他们想预约都排不上号呢。平均下来，每个月也能有个万把块钱吧。”

    尔尔的嘴张圆着，半天没合上，惊诧于她的商业头脑。

    林尽染感受到来自尔尔崇拜的炙热目光：“但后来想想，这也未必是件好事……”

    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如果不是因为在这件事上尝到了甜头，那她后来也不会过分自信，总觉得只要自己用心，就能在网上捞着些便宜，更不会放松警惕，最终落入那场汽车团购的骗局。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那些命运馈赠的礼物，都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说故事的人在笑，听故事的人却有些神伤。

    “那你和他，就因为这件事情分开了吗？那也太遗憾了……”

    是，也不是。

    他们之间的分开是必然的。她在他身边，不但帮不上他什么，还可能扯他后腿，还能怎么留呢？

    早一点发生或许是幸事，她还能有更多的时间去调整。

    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

    初听这句话的时候，林尽染觉得这是封建礼教下阶级观念的糟粕，如今却觉得门当户对，是挺重要的。

    至少，彼此都在各自的舒适区里。

    “可是……”尔尔刚想要争辩些什么，车子就因为路面的湿滑而打滑了一下，吓得她小脸煞白。

    林尽染赶紧把了下方向盘：“别慌别慌，前面不到两公里，就有个服务区，我们换一下吧，我来开。”

    出发的时候，还以为是天还没亮透的灰暗，结果越往北开，雨下得越大。雨刮器都开到了最高档，但眼前还是白花花的一片。

    尔尔看着都有些心慌，但林尽染却依然那么气定神闲。

    “姐姐，你这开车的技术也太厉害了吧！”末了，她又添了句：“是他教你的吗？”

    话题又落回到“他”的身上。

    林尽染失笑：“不是，是因为我以前做过代驾，练出来的。”

    “你还做过代驾？”

    “嗯，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吗，刚毕业的时候，我是和另一个女生合租的一间房……”

    当年在望月里租房的年轻人们，一半是在对街的商务楼里上班的小白领，而另一半，就是山里街酒吧的打工人。

    而和林尽染一起合租的红姐，就是一位酒吧佳丽。

    尔尔有些意想不到，难以想象林尽染这么一个乖乖女居然会和一个酒托合租。

    但林尽染却说红姐人很好。有阵子刚好她想找个副业来贴补家用，正发愁的时候，红姐说她不是高中毕业的暑假就拿了驾照吗，那为什么不去做代驾呢？

    “她人机灵，在酒吧看到需要代驾的客户时，就会喊我过去。刚开始注册的时候，我那号质量度低，接不到什么单子，都是靠她主动给客人介绍，我才能有活干。后来，我们配合得越来越默契，我也会从代驾的收入里给她一点分成，直到……”

    “直到什么？”

    直到她遇到了柏郡亭，她就没有时间再做别人的代驾了。

    尔尔惊呼：“你还做过他的代驾！”

    是啊，不止一次。

    第一次接到他单子的时候，他正襟危坐在副驾上等着。她忐忑地上前轻敲车窗，他摁下一点车窗，递出来车钥匙，道了句麻烦了。后来到他家的时候，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真正的豪宅，主人的车子是不会在地面上开的，都是直接进的地下车库。单子结束的时候，她从后备箱里搬出小电瓶，打量起那个偌大的车库，想找到出去的路线，却听身后响起温和浑厚的男生声线：“这儿没有电瓶车的出口，跟我上一楼，你从那儿出去。”

    第二次接到单子，她到的时候，他还是已经坐进副驾位了。车窗半开着，他在闭目养神。她上前扣了扣，他抬起一只手，把车钥匙递给他，全程别说转头了，就连眼睛都没睁一下。他那天看上去很不爽，她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以为他是因为自己迟到了两分钟而不爽。

    “就两分钟，不至于吧。”

    林尽染说，对于柏郡亭那个谨慎怪来说，还真至于。

    不过后来，她就没有再让他等过她了。每次都是她提前赶到，站在他的车旁边等他，而他瞧见了，就会远远地把车钥匙扔给她。

    “他也是那个红姐介绍给你的吗？”

    “不是。”

    “听起来他不像是那种纨绔子弟啊，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尔尔愈发好奇。

    “谢谢，回去的时候注意安全。每次行程结束，他都会这么说上一句。”林尽染说。

    柏郡亭不仅不是什么纨绔子弟，还恰恰相反，是个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他会在这样的大雨天里，特意减速变道，就为了不让车子驶过溅起的水花溅到旁边骑着电瓶车的行人。

    “他这么好啊，和想象中的高门贵子不太一样诶。”

    是啊，就因为他在她面前总是这般好，才会让她将那曲解成是他对她的特别偏爱。回过头去想想，不过是神爱世人罢了。

    “他这么好，那他的朋友们呢，也这么好吗？”尔尔又问。

    林尽染知道尔尔的好奇，也理解这份好奇背后的憧憬。

    她是过来人。

    “他们也挺好，至少在外人面前，他们永远彬彬有礼，不会有失身份。但那样的人，他们的眼睛，是深不见底的。你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对你真正的想法，甚至从开始到结束，你都不知道他们真正的姓名。他们能够得到的东西太多，尤其是，女人。”林尽染转头看了眼尔尔，小丫头正低垂着双眸，玩着手指。

    所以，那样的人，最好的关系不是做他们的女朋友，而是，朋友。

    可是，他们是不会和你做朋友的。

    因为，没必要。

    “哎呀，姐姐，你在说什么啊，我又没说要和他们做朋友啊。”尔尔有些急了。

    “尔尔，可以向往，可以期盼，但不要执着，好吗？”

    不能陷进去，否则像她们这样的人，永无翻身之日。

    就像两个月前的那个晚上，当她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她无法制止自己走向Tulipe的对街，就为了到Tulipe的时候，能抬头望到那个房间。

    九个人，有八个人都在Tulipe，他不可能不在。

    梁啸渊现身的那一刻，她便知道他一定在。

    可他始终没有出现，这便是他给出的答案。

    手机提示音响起的那一刻，她居然下意识地在期待有没有可能是他发来的。

    她是真的怕了，害怕这种无休止的下意识。

    然而那次，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很顺利地回到了黎斯。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他做到了。

    “你放心吧，姐姐，我是不会陷入这种不靠谱的感情的。真要是谈了，我倒更希望他妈妈能早点来找我，我会果断拿着钱就离开。犹豫一秒钟，那都是对钱的不尊重，哈哈哈！”尔尔朝她伸过来脑袋：“话说他妈妈给你那张卡里，究竟有多少钱啊？”

    当年从北城离开的前一天，林尽染曾收到过一份匿名快递。当她从里头拆出一张银行卡时，便立即联系了快递公司要退件。但离奇的是，快递公司说寄件地址不存在，无法退回。时间紧急，这么贵重的东西，她也不能随意丢弃，没办法，她就只好带着那张卡离开。

    后来想想，银行卡应当是柏郡亭妈妈给她的。但和电视剧里的画面不一样，没有什么剑拔弩张，也没有什么深情乞怜，他妈妈甚至都没现身。

    “一百万？不过二十年前的报价都得这个数了，现在通货膨胀这么厉害，他们那样的家庭，怎么也该涨点吧？五百万？该不会有一千万吧？”

    林尽染笑而不语。

    她这趟回北城，就是去办这件事的。

    还掉那张卡，才是互不相欠。

    因为这张卡，她从此不敢入北城。

    但尔尔说，他妈妈不过是寄了张卡，又没说什么。

    怕什么，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就应该大大方方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