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柏郡亭是真的发过疯。
当那一声惊雷响彻天际，他转身抓起茶几上的车钥匙，就往外奔去。
风驰电掣，越过了所有人的阻碍。
“老五，你干什么去！”被撞翻酒杯的老大朝他厉声喝来。
老三的动作最快，边追边喊：“老五，你是忘记自己才发过的誓了吗！”
“我发的誓，是昨天不见她，而现在，已经是今天了！”推门出去时，他转过身来丢下这一句。
深褐色的瞳仁之下，是一种无岸可泊的迷惘，像一片枯萎了的马尾藻海。
在拼命抓住最后的一线生机。
人已不见，只剩门把手上挂着的平安铃在晃着，叮叮当当。
梁啸渊回头问前台要了把伞，又向身后口不择言的兄弟们使了个眼色。
众人随即噤声。
等梁老三追到他们的固定停车位时，柏郡亭已经启动了车子，正准备过杆。顾不得那么多，他朝保安室打了个手势，就生生冲上去，拦在了出口的杆子那儿。
柏郡亭左右避让均无果，只好让人上了车。
“我喝了酒，就劳烦五弟给我送回去了，要不然回头你姐姐该骂我了。”梁老三嬉皮笑脸地说着。
今天他们九个人中，只柏郡亭一人没喝过酒。
这一点，梁啸渊是能拿捏住他的。
刚刚那场景，要换做别人，早就烦躁地拿喇叭滴人了。但柏郡亭不会，他是不会为了一己之私就干出深夜扰民这种事的。
他这个人，总是这么理智又温良。
“这是准备去哪儿？”梁啸渊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没有答复。
因为柏郡亭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刚才二哥骂得对，如果他想见她，早干嘛去了，为什么这会儿了来发疯。
其实，他是想过去英国找她的。
不过就是一张机票的事儿，他也曾这样想过。
可是，一场毫无预料的新冠降临，里里外外都是事儿，他身不由己。
车子缓缓停在路边，柏郡亭说自己头发上淋到的雨滴到了眼镜片上，他要停下来擦一擦。
可梁啸渊透过车子前窗一看，这哪是什么随便停的。
车子停的地方，是林尽染曾经在北城租过的小区，望月里。
她租的房子是临街的第一排，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车子现在就停在她那幢单元楼的对街。
他是怎么知道的呢？因为那年这小子也发过疯，点他去关注关注什么老房修缮的民生问题，最后还非要让他派人去把那一片的老小区都翻修了个遍。
后来他才搞清楚，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柏郡亭绕了半天，就是想给自己的小女友修一修漏水的屋顶。
可是，人都走了，还有必要吗？曾经的梁啸渊这样问。
而此时此刻的梁老三又问道：“你来这儿做什么？该不会觉得她还会在这儿吧，疯了吧你。”
柏郡亭擦眼镜的手顿了下。
是啊，这样马后炮式的“修复”，有什么意义？
犹记得在两人摊牌闹僵的那个晚上，林尽染忍着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哆嗦着身子对他说：“你永远不会为了我去突破你的理智。”
可是染染啊，他其实也不是一直都那么理智的。
梁啸渊打了个喷嚏，轻声问了句：“怎么没去机场堵人呢？”
柏郡亭瞪了他一眼，还是没说话，默默把眼睛布规规整整地放回到眼镜盒里，又戴上了眼镜。
“就冲这一点，算你还没疯透！”梁啸渊调高了些车里的温度：“店里那几个，小九他们会打点好的。你若真想知道她的行踪，到时让小六去查查，也就知道了。可你今天要是去了，或者是在这路上疯得闹出了什么事儿，明儿你妈妈能做出来什么，你该知道的。就因为这个，我都没敢让小八跟过来。”
雨点重重地砸在车窗玻璃上，好像连带着柏郡亭，都快被砸碎了。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突然之间，他惊觉她曾经的那个房间现在正亮着灯。正了正眼镜，他贴着车窗重数了一遍。
没有错，就是她的那间。
“喂！老五，你真疯了啊！外面还闪着电呢！”梁老三赶紧拿上伞，从副驾驶下了车。
大雨一下就把西装革履的柏郡亭打成了一只落汤鸡，可他还是欣喜地将那个亮灯的房间指给梁啸渊看。
但那又怎样？梁啸渊说，隔了这么多年，那间房的租客都不知道换过多少个了。再说这个小区里的租户，多半都是酒吧里的员工，这个点还亮着灯，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好似刚燃起的火苗，就被浇灭。
柏郡亭扬起的手慢慢落了下去，整个人颓然地后退了几步，靠在车门处。
梁啸渊跑过去扶住了他：“闪电可是能劈死人的，你不会是想死在这里，明天让清洁工阿姨给我俩收尸吧。多给人添麻烦，是不是？”
那天的后来，什么也没有发生。
柏郡亭没有追去机场，也没有固执地在雨里不要命地守上一整夜。
有句话，梁老三说的很对。
“你现在按兵不动，就是对她最大的保护了。”
的确，现在还不是他动的最佳时机。
那晚送完梁啸渊回去之后，柏郡亭从自己的保险柜里拿出了那把北次卧的钥匙。
这是林尽染住过的房间，而自她走后，这间房间就被他给锁起来了。
房里被她恢复成了她来之前的模样，除了床和柜子，一无所有，仿佛她从没来过一样。
从前，他就觉得她一个女孩子，东西怎么会这么少。后来想想，大概是待在自己身边的每一天，她都做好了随时要离开的准备吧。
林尽染离开的时候，带走了和她有关的所有东西。他送给她的那些东西，她留下了等价的现金，而她送给他的那些，无论吃穿用行，都被她打包带走了。
肉眼之下，她是一点都没给他留。
除了这套被他锁进保险箱的徽墨歙砚。
他在床尾坐下，想起她送他这份礼物的那天，他见房门开着，就直接推门走了进来，而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她慌慌张张地把包装到一半的礼物藏到身后，噘着嘴嗔怪他：
“柏先生对别人都这么有礼貌，怎么唯独对我就不讲礼貌了，进门前都不敲个门的。”
她又何尝不是，在别人跟前总是乖巧听话，唯独对他，总要暗呛两句。
想着想着，他就笑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到家之前，他让梁啸渊把林尽染这四年的朋友圈都截图发给了他。
她向来是不爱发朋友圈的，四年时间，她统共也就发了不过二十条。
其中有90%是关于那场新冠疫情的，有为国内征集物资的，还有为海外华人求援的。剩下只有两条，是关于她个人的。
一条是结婚照，另一条是毕业照。
毕业照发布于结婚照后一年的六月，她穿了一身明制汉服，粉色的云肩露在学士服的外头，头发是精心盘过的，学士帽的周围错落有致地簪了几朵鲜花，温婉大气，巧笑倩兮。
她一贯清冷疏离，却在这张照片里少有的明艳动人。
是那个男人带给她的改变吗？
可是那个人为什么没有出现在她的毕业照里呢？不该有一张合照的吗？才结婚一年不是吗？
老四说他想太多，没准拍照的人就是她老公呢？又或者，人家其实私下拍了很多合照，只是她挑了拍得最好看的一张发了朋友圈。
“你以为是和你在一起呢，拍张照都不得行。”老四的话越说越轻。
他确实是一个很容易想多的人。
而想得越多，他的脑袋也就越沉。
他好似看到她，就怯怯地站在门口。他招呼她进来，她才脱了鞋，光着脚进来。
可下一秒，她就开始声嘶力竭地质问他：“柏郡亭，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末了，泪如珍珠雨，她却又开始笑：“算了，我哪有资格问柏先生这种问题，是我不知分寸了。”
他刚想辩解些什么，就见母亲白韫芝进来，朝他脸上甩来如山的报表。
再一抬眼，林尽染就不见了。
“郡亭！郡亭！”
好像是她在喊他。
他回过头去，却见她陷在一片沼泽地里，已经陷了半个身子进去。
心急如焚，他想要过去帮她，可是双脚仿佛被禁锢，任凭他怎么用力，都没有用。
低头一看，原来他也正身处一片沼泽。
头越来越疼，好似有蚂蚁筑穴，在他的脑袋里啃咬、撕扯。
“郡亭！郡亭！”
那边林尽染的整个身子都快被淹没。
“染染！不要！不要！”
柏郡亭终于从梦魇中醒过来。
“郡亭！郡亭！”
妻子尹蔓眉头紧锁的一张脸出现在他面前。
他才清醒过来，那只是一场梦。
也是，林尽染怎么肯低头向他求助呢？哪怕她身陷倒悬之危。
妻子拿毛巾轻轻擦去他额角沁出的汗珠：“你可算是醒了，真的吓死我了。昨晚你不该喝那么多酒的，这才阳康没多久……”
那晚他淋了雨，回来后也没有及时擦干，在北次卧昏昏沉沉睡去之后，第二天就倒下了。
他这一场病来得急也猛，之后拖拖拉拉了半个多月，才算好全。
中途白韫芝过来看他，说起先前全城沦陷的时候，他这身子骨都抗住了，怎么这会儿了，却倒下了。
兄弟伙儿大气不敢喘一声，他自己诡辩道：“可能我早就是无症状患者了，只是我福气好，等你们都能照顾人的时候，才显现出来。”
因着这场病，妻子尹蔓在这里住了小半个月，来照顾他。
“谢谢，我自己来吧。”柏郡亭接过尹蔓手里的毛巾，起身下床。
“昨天你和爸爸都喝高了，妈妈就让何叔送我们回来。我不好当着何叔的面走，所以就留下了，你别介意。”
“蔓蔓，”他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她：“这两次麻烦你照顾我了。还有，西边的那个南卧一直是给你留的，你可以随时过来。”
“嗯，”尹蔓松了口气，恬淡一笑：“早上妈妈让芳姨送来了早餐和醒酒汤，你洗漱完就出来吃点吧。”
“好，你先去吃。”
端午节快到了，难得父亲能抽出空来回家吃顿饭，一大家子好些年没能这样聚齐了，一时高兴就都喝大了。
柏郡亭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庆幸这只是酒醉之后的一场梦。
但是该不会……
看到他出来，尹蔓就把那碗醒酒汤推给他面前。
“蔓蔓，我昨天喝醉后，没说什么胡话吧？”他喝了口汤，又问：“也没发酒疯吧？”
“你，发酒疯？”尹蔓笑出了声：“你呀，就连喝醉都是有教养的。放心吧，你什么胡话也没说，就是睡过去了，何叔帮我一起把你扶到房间的。”
就在他那颗悬着的心要落下时，尹蔓却主动问起：“rǎnrǎn，是那个女孩的名字吗？”
他一惊，随即轻嗯了声。
“你放心，我是不会说出去的。你也只是在早上梦魇的时候，喊了几声，没有其他人听见。”
点到为止，这是他们之间约定俗成的默契。
尹蔓转而说起了在他昨晚熟睡期间，梁啸渊打电话过来的事：“三哥说他和姐姐的店会在端午节那天正式开幕，想邀请我们一起去玩。那我们，去吗？”
柏郡亭抬眸，一眼就看穿了对面人的心思。他与尹蔓结婚近四年，她一直没有很想融入他的圈子，尤其是那个太太团，她也就能和白喻澜说上两句。
“她们都去吗？”她又补问了一句。
“蔓蔓，她们去不去不重要，重点是你想不想去？你要想去呢，就去，不想去呢，就不去。”问完之后，柏郡亭突然想到自己好像从来没像这样问过林尽染的意见。
“可是妈妈说……”
“你放心吧，送过去的花篮上会写着我们两个人的名字。”
“谢谢。”尹蔓笑了笑，低头喝起牛奶。
但她看起来，仍然心事重重。
“是还有什么事吗？”柏郡亭问。
尹蔓吞吞吐吐道：“也没什么……嗯……就是……就是……我爸爸前两天问起，说你这儿做的那个什么联网系统好像成功帮助一个流落到海外的被拐儿童找到了他国内的家人。这好像还是首起海外拐卖寻回的成功案例，我爸爸就想问问，你怎么不趁此大力宣传下呢？现在这块的关注度很高……”
“不是海外拐卖，只是当事人后来被一对海外夫妇从孤儿院里领养走了而已。而且他已经过世了，他家里人只希望他能够得偿所愿，并不希望以此来做文章……”他将整件事情|事无巨细地娓娓道来。
“哦，那是应该尊重他们家里人的意见，”尹蔓抬头看了眼柏郡亭的表情，见没有异常，便继续说道：“我爸爸可能就是心急了，集团这两年风波不断，他也是希望能有些正面的宣传，可以帮到集团。”
哼，他的这位老丈人，从来都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这次借女儿的口来点他，表面上是说他不作为，实际上恐怕是在阴阳他的手伸太长。
他最近的动作是有点大。
连梁老三都劝他，是疯了吗，步子迈这么大，欲速则不达。
看来，他是该有所防备了。
“蔓蔓，就快端午节了，你找一天，我们一起回去看看你爸爸妈妈吧，也好久没去探望他们了。”
“真的吗？你愿意吗？”尹蔓有种如释重负的喜出望外。
“嗯，都由你来安排吧。”柏郡亭起身，抽起挂在椅背上的西装：“我今天起晚了，时间有点赶，要先去公司了。你再吃会儿吧。”
“郡亭，谢谢。”
“别这么说，我们……互帮互助。”
……
白喻澜和梁啸渊的“兰亭趣社”开业那天，高朋满座。
尹蔓还是去了，只是之后寻了个说辞，早早离了场。
当天属老二和老四到的最晚，问了才知道，是去处理剧组车祸的事了。
“真的暴殄天物啊，那车可是保罗拉夫的收官之作啊！是当年他为了纪念与妻子的金婚，设计的纪念款，全球就特么五十辆！”酒过三巡，史青山还在心痛那辆被撞坏的车：“得，毁了。”
本来听说老二新投的剧组借到了这辆车，史老四就屁颠屁颠地跟去了，想一睹那车的真容，顺便想谈谈收车的事儿，结果倒好，直接目睹了车祸现场。
老大有些嫌弃地说道：“你一个不相信爱情的人，要这车干嘛？”
“好看啊，我跟你说，这车真酷毙了，那流线型……”
在史老四喋喋不休的时候，柏郡亭问起老二车祸的具体情况。
老二叹了口气：“人倒是没事，就是半个车头都坏了。老四说怕是不好修，本来就是上了年份的老车了，这一撞，怕是上不了路了。”
“也不是修不好，就是没办法修复如初了，那车的颜色最难调了，现在都没这车漆了。”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跟车主聊聊赔偿不就行了？四哥你要是喜欢，说不定还能趁机以低价买过来呢。调色有什么难的，咱五哥不就是色彩大师吗，让他给你调。”小六也来插了嘴：“对了，知道车主是谁了吗？”
老二和老四相顾摇头。
说来也怪，这么好的豪车，车主却好像一点也不在意。中间的委托人说车主人在外地，而他今天也回老家喝喜酒去了，说等他回来再处理吧，不着急。
“这口气，得是什么大家啊！”
老大冷哼一身，这北城，还能有比他们几个更大的家？
“小六，你快去查查，我倒要看看这车主的庐山真面目究竟是谁！”
没过一会儿，就得到了答复。
结果令所有人当场石化。
根据车管所的记录，那辆车的车牌号与车都被登记在一个人名下。
而那个人就是，
林尽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