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在微信群里发来一条抖音视频的链接，柏郡亭瞟了眼，想着多半又是老二旗下某部影视作品亦或是艺人的宣传视频，并不打算去看。

    过会儿，手机屏幕因为新的微信消息又一次亮起来。

    “她这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是老大在群里发来了新消息。

    柏郡亭敏锐地意识到先前的视频兴许是与林尽染有关，立即复制了链接去看。

    视频里放的是两张林尽染的照片，一张侧颜，一张低头，原视频作者对此的配文是：“毕业到现在都没找到工作，焦虑到一个人偷偷跑来找心理咨询师，好在遇到了很好的咨询师，姐姐真的超美超温柔的，离开的时候忍不住偷拍了几张……”

    “难以想象我要是遇上这么美的心理咨询师，会有多么的开朗，大概就原地不治而愈了吧。”网友的各种跟评让这条视频的热度持续攀升。

    随着“最美心理师”的词条登上热榜，无论是林尽染的容貌还是那身新中式穿搭，都引起了无数热议，一夜成为网红心理师。

    “之前四哥不是说她很快就会离开北城吗，这是人还在？还当起了网红？”老八白景钦发现视频原作者的发布IP居然是北城。

    不仅没走，还留了下来，做起了心理咨询师，也难怪老大会发出那样的质问。

    老六紧跟着说自己这就去查查，而史青山也赶紧跳出来替自己辩解：“她之前确实是这么跟我们说的啊，那天小九也听到了，是不是？”

    但还没等周知时出面回复，老二就又来了句：“我就说她这趟回来，没那么简单吧。”

    没那么简单，五个字，又一次给林尽染“判了刑”。

    每个人的字里行间都在暗示她是为了柏郡亭故意留下的。

    可柏郡亭的心里却不是滋味，倘若这林尽染当真是为他留下的，倒好了。熄了手机屏，他摘下眼镜，捏了捏自己的睛明穴，有些无力地瘫倒在身后的椅背上。

    午睡过后的尹蔓从房里出来，正好撞见这一幕，难得看见柏郡亭有这样丧气的表现，不免担忧：“怎么了，出什么不好的事了吗？”

    “没事，那些文件看得头疼，出来喝口水。”看到尹蔓过来，柏郡亭随即戴上眼镜，站了起来，称自己已经喝过水了，正准备回书房。

    桌上的透明玻璃杯都还是扣在杯架上的，里头没有一点水渍。尹蔓心想，自己倒还不至于那么傻，连这点都看不出来。

    自从她怀孕以后，白韫芝时常就要过来探望。方便起见，柏郡亭就让她搬来了他这儿。但他们一个住东边，一个住西边，中间的客厅就好像是楚河汉界，互不干涉。除了周末的饭点，他们会一起吃阿姨做的饭以外，其余时间，柏郡亭就跟躲着她似的，不会和她待在同一空间。如今更是为了躲她，连想喝的水都不喝了，尹蔓心里愈发觉得自责与过意不去。

    “很忙吗？”尹蔓拿起柏郡亭的那只玻璃杯，往里头倒了水，递向他。

    柏郡亭自知他那拙劣的谎言已被看穿，接过那杯水回道：“看得差不多，没剩多少了。”

    “那等你看完了，我们一起聊聊？”

    看着尹蔓那双略显无辜的垂眼，柏郡亭有些不忍拒绝，更何况尹蔓平时也很少会主动找他聊天，或许也是她有什么要紧事要跟他商量，于是便应了下来：“正好看得头疼，要不就现在吧。你也别喝这凉的了，我煮壶茶，我们边喝边聊。”

    “好。”

    柏郡亭这回煮的茶，并不是他爱喝的庐山云雾，而是金银花，尹蔓先是觉得诧异，转而想起白韫芝跟她说过的，孕妇在夏天的时候可以适当喝些金银花茶，可以消除燥热，鼻头突然一阵酸。这么好的人，她却一次又一次地不顾及他的感受，利用他来换取自己的安宁。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让你在自己家也不自在。”尹蔓的头低着，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

    “你要是只想跟我聊这些的话，那我还真不如回去看那两份文件去。” 见尹蔓迟迟不抬头，柏郡亭又往她的茶杯里添了茶：“工作够苦了，我们聊点开心的，好吗？”

    尹蔓一边抹着泪，一边点着头。

    梁啸渊说孕妇情绪波动会特别大，柏郡亭这回算是见识到了。可他实在是见不得女孩儿在跟前哭唧唧的模样，便破天荒地说只要不是“对不起”那些事儿，尹蔓想要聊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能从柏郡亭的嘴里听到这几个字，对尹蔓来说属实是难能可贵了。结婚的这几年，柏郡亭对她一向礼貌，却也不曾坦诚。她对他过往的了解，几乎都是从他人那里听来的。

    除了那个女孩。

    只有那个女孩的存在，是其他人都三缄其口，却由他自己点头承认的。

    但柏郡亭也没有提及更多关于那个女孩的事情。或许那晚的承认也只是对她坦诚在先的礼尚往来吧。又或许是现实当中无法守护的人，他就只想放在心里好好守护吧。他不愿提，尹蔓自然也就不再多问，只自己猜想他与那个女孩之间一定也有着巨大的门户差异，不然当年长辈们也不会硬要她“横插一脚”。

    尹蔓调整了下自己的情绪，随后从外披的口袋里掏出个小瓶子放到桌上。

    “那就聊聊它/她，也可以吗？”她将瓶身的正面转向柏郡亭。

    瓶身转过的那一秒，柏郡亭的神情，从不以为然，到骤然失色。

    尹蔓有些说不清，此时的柏郡亭，到底是惊恐多一些，还是惊喜多一些，只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他从自己手里接过那个药瓶时，是颤抖着的。

    而柏郡亭也是才反应过来，先前尹蔓说要回房拿的东西，不是那件外披，而是外披口袋里的这瓶药，而她要说聊的事，根本从一开始就是这件事。

    左炔诺孕酮片，是长期避孕药的一种。

    “在哪儿找到的？”

    “西厨角落里的那个吊柜，你很久没打开过了吧。”

    家里的那个西厨，别说柏郡亭了，就连他请的那个煮饭阿姨都很少使用，更别说还是角落里的柜子了。

    “前些日子，妈妈让人送来了好些东西，中厨里摆不下，就搁去了西厨，这才发现的。不过你放心，妈妈和阿姨都没看见，是我先发现的，一看到就藏了起来。不过就算她们看到了，也没什么，我也可以说是我之前的，左不过是被妈妈念两句……”

    “谢谢。”

    尹蔓被这一句“谢谢”弄得有些懵，没再往下说。

    “这个家里，总算是还有一样和她有关的东西了，” 柏郡亭抬起头看向尹蔓，似笑非笑：“那会儿就连我那把二胡上的桂花夹子，都让她给拿走了。”

    他就一直盯着那个药瓶看着，沉默良久，才又开口问道：“你都想知道些什么？”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啊？”这个问题其实已经憋在尹蔓心里很久了，能被柏郡亭记挂这么久的人，想必是个很美好的女孩子，可是柏郡亭那些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们却又大都不太喜欢那个女孩，她便愈发好奇了。

    见柏郡亭不说话，尹蔓接着又说：“是你说的什么都可以聊的。况且我和你也说过的，公平起见，你是不是也应该和我说下？ ”

    “可那是你自己愿意跟我说的。”柏郡亭的这一句让尹蔓以为自己又触到了他的逆鳞，一时不知该如何去接，谁知柏郡亭自己倒把这话给接了下去：“什么什么样的？是长的什么样，还是性格什么样，你这问的这么泛，让我从哪里说起的好。”

    尹蔓笑了，她还是第一次见柏郡亭这样子跟人开玩笑的模样。一本正经的一张脸，说着那些玩笑话，还真是有些违和。

    见气氛转好，尹蔓便提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困惑。柏郡亭听后叹了口气，回道：“大概是我们初见的打开方式不太对吧。”

    “打开方式不对？你们见面那天是发生了什么？”

    “其实都是十年前的事了……”

    那年，柏郡亭从海外学成归国，而他归国后受领的第一项任务就是去验收那栋白家以110周年校庆之礼捐赠与济时大学的校史馆。

    那天下了会，柏郡亭应约去和还有一节体育课要上的两个弟弟碰面。而正当他打算在那条绿叶大道上闲庭信步会儿的时候，就有一辆自行车突然从他身后冲了上来。

    “撞上了？”

    “倒是没有，她刹车刹得还挺快。”

    其实车子并没有碰到柏郡亭什么，但是急刹车的那声巨响还是让他惯性地停住脚步，回头去看。

    身后，着一身青衣的女孩正慌忙低头向他道着歉，那细细柔柔的声音，像极了初夏枝头那嫩绿嫩绿的叶片儿。

    在得到他的那句“没关系”后，女孩重新踩起脚踏，从他的身侧飞驰而过。

    “学校绿叶大道上的人流一直很大，自行车和行人有个磕磕碰碰的，也很正常，”尹蔓不解：“怎么就不对了呢？”

    尹蔓说的不错，那本该是个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擦身而过，而柏郡亭也应当像往常一样，毫不在意，转眼就忘。

    可偏偏，这一回他就是放在了心上。

    “她一定很漂亮吧，才能在这么短的接触中就被你记住。”

    其实漂不漂亮的，第一眼的时候，柏郡亭真的没看太清，只记得那天她穿了一条民国风的小洋裙，半披的长发上用一支桂花簪挽了一个小发髻，挺特别的。

    记住，是因为那身打扮，而错，也错在那身打扮。

    这样的穿着在当时的大学校园里实在是太不常见了。十年前那会儿哪有什么新中式，女大学生们顶多是穿个文艺森女风来凸显自己的别出心裁。因此后来柏郡亭在同众人讲起这段初见往事时，徐长洲他们一致认为林尽染当天就是故意穿了这身衣服去“撞”他的，这也是他们对林尽染心机女印象的由来。

    柏郡亭本以为这一次的见面也就到此为止了，却没想到二十多分钟后，他在操场上又一次遇见了她。

    让他一眼认出她的，是那支桂花簪子。

    彼时她刚刚跑完八百米，头发散乱着，她从运动裤的口袋里掏出那支簪子，利落地盘起自己的头发。

    一气呵成的动作，让柏郡亭不自觉被吸引。

    但后来，没有尹蔓想象中的林尽染也认出了他，并在深情对视中，朝他走去。林尽染走向的，是另一个女生，并从那个女生手里接过了一张五十元的现金。

    正当柏郡亭疑惑的时候，跑完1000米测试的白景钦和周知时过来找他了。

    “现在的女孩啊，为了钱没什么做不出的，别说这替跑八百米了，还有的是去做美女荷官的呢，上次二哥组的局上，就全是女大学生。”周知时的这一句，既替柏郡亭解了惑，又给他增了惑。

    回过头去想想，柏郡亭觉得自己实在不应该将这两件压根没关联的事联系在一起，林尽染是林尽染，那些人是那些人，可当时被周知时那么一说，自己也就莫名其妙地开始瞎想。

    而也因为这短时间内的二度相逢，让大哥他们更加认定了林尽染的心机不纯。

    “你后来有问过她吗？譬如为什么会穿那样的衣服？”

    柏郡亭点头，又摇头：“她压根都不记得我们的这一次见面。”

    “但其实容我说句公道话，你那天去学校是临时的安排，她并不能提前预判，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既要换身别致的衣服和你相‘撞’，又要那么快转场到操场和你再逢。八百米代跑这种事，怎么也是要提前约好的。”

    “是啊，”柏郡亭叹了很长的一口气：“如果当时有你这样提醒我，就好了。”

    林尽染说的没错，他从一开始，就是带着偏见去看她的。

    “这也不能全怪你，我们啊，从小就被教育要留心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慢慢地也就意识不到，那样高高在上的审视，就是一种偏见。”

    因为第一次的偏见，柏郡亭的心动就此止步，尹蔓猜测的那些浪漫全都没有发生。

    但可怕的不是一次偏见，而是偏见的叠加。

    两年半以后，柏郡亭在北海道又一次遇见了林尽染。这一回，因为林尽染的那个姓名谎言，成就了他们金粉世家的一段缘。

    柏郡亭把这段往事告知与尹蔓时，她不禁问道：“平时你都是用‘伍’这个代姓的，怎么那回用上‘金’了？”

    原来是那天去酒店吃晚餐的时候，他们碰巧又遇到了林尽染她们一行人。

    柏郡亭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当时在饭桌上，她的同事们都在教她如何在雪场上钓到一个金龟婿。”

    “哦，原来这个‘金’是‘金龟婿’的‘金’啊！”尹蔓笑了起来：“那她有说过为什么说自己姓冷吗？”

    “她说是因为北海道太冷了。”

    “乍听是有点离谱，但仔细想想，还是很有道理的，那地儿确实冷。我倒真觉得她不是有意的，若是有意要往你身上蹭，她应该说自己叫车恩尚才是。” 和金字CP的名字那么多，那个女孩若真是故意的，没必要挑一对BE收场的说。

    柏郡亭却有些听不明白。

    “说了你大概也不知道，就是且不说‘金’字是你们起的头，就是她说自己是冷清秋了，那金燕西的梗也是你们自己去接的。”

    柏郡亭当时也这么想过。

    但当第二天，林尽染当真如那场金龟婿教学局上说的那样出现在雪场的高级道时，他又一次犹疑了。

    但不一样的是，他亲眼看着她摔了一次又一次，她却没有像教学局上说的那样娇滴滴地向人求救。甚至当他主动在她身边停下，问她需不需要帮助时，她还执拗地跟他说：“不用啦，谢谢。”

    “她那会儿就连摔倒后的站立，都还很吃力，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敢来高级道的，还那么倔，非不要人帮。”他问了她好几回，她都摆手婉拒了。

    柏郡亭这边仍在不解，尹蔓那边却有些明白了：“我好像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她了，你俩倔起来，真是一样一样的。”

    尹蔓还说，雪场上的人那么多，都穿着滑雪服，戴着滑雪镜，是不太好认人的。如果是团队行，那还是相同的着装，如此还能在这么多人里认出她来，想必柏郡亭一早就锁定她了。

    柏郡亭没有否认，只说了句“我俩确实都挺倔的”。

    她一次次婉拒，可他还是一次次停下问她了。

    后来他干脆打着休息的名义，停在雪道边盯她，想着万一她有什么危险，自己可以及时伸出援手。

    也得亏是有这一留，要不然林尽染那天怕是就下不了雪场了。

    尹蔓听完感慨道：“你在有偏见的情况下，还是为了救她折了一只胳膊，真是善良的神啊。”

    “当时那个撞她的女孩其实是冲着我来的，只是没控制好方向，撞到她那儿去了，我自然不可能不管不顾……”

    听到这里，尹蔓以为这个故事的结局会是女主出于感激来照顾男主，然后男女主开始一段甜蜜爱恋。

    但柏郡亭却告诉她，没有。

    他入院之后，她就跟消失了一样，自始至终都没在他面前出现过。

    他还一度误会她是个不懂感恩的人，并因此怏怏不乐。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原来当年她还默默替他支付了所有的医药费。

    可惜，他知道得太晚了。

    尹蔓本想要继续问下去，却被一阵电话声给打断，是白韫芝要来接她去上孕期的瑜伽课。

    “你先去吧，还想知道什么的话，之后再说给你听。”

    看着柏郡亭的手里一直转着那个小药瓶，尹蔓还是没忍住，在临走前又问了一个问题。

    “其实……其实妈妈那么喜欢小孩的话，你就没想过，用孩子来留住她吗？”

    “想过啊，”柏郡亭停下了转药瓶的手，瓶身停在有药品标签的这一面：“所以这里面是维生素A。”

    遗憾与失落里好像又带了点庆幸，尹蔓有些看不懂此刻柏郡亭的神情，却又为他曾有过这样的举措而震惊。

    尹蔓出门后，柏郡亭又一次点开了那条抖音视频。

    如果当初他真的用孩子强行把林尽染绑在自己身边了，那今时今日的她大概就不能像这样在自己喜欢的事业里发光发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