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周知时，是怎么回事？”

    林尽染回到望月里的时候，凌莞尔就在楼下等着她。

    四目相对时，尔尔摩挲着双臂低下头的瞬间，一切尽在不言中。

    回来的一路，林尽染都在想自己究竟该用怎样的口吻问出这个问题，严肃的，急切的，还是愤怒的。

    被梁啸渊点醒的那一刻，林尽染无疑是愤怒的。尔尔的隐瞒就好像是一种背刺，让她猝不及防地又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可是冷静过后想想，自己又有什么立场去愤怒呢？作为过来人，她是最清楚那种致命诱惑力的。二十多岁的年纪，正是对爱情怀有不知畏憧憬的时候，怎么可能不被那样的人物所吸引呢。

    当黢黑天空突然滑过一道流星，谁又能不为那抹难得的绚烂而雀跃。

    即使知道，那只会是一瞬。

    也会忍不住要伸出手去够一够。

    于是只能，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沦。

    执迷不悔。

    ……

    “我说染染啊，你傻站在这里有什么用啦，单子会主动找上门吗，你得主动去问啊！机灵点，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懂吗？”红姐从口袋里掏出只打火机，塞给林尽染，而后就匆匆提上她刚刚成单的那两瓶红酒，一路扭着小腰送过去。

    林尽染看着手里的打火机，有些迟疑。局促的她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显得是那么格格不入。那些人意欲未尽的欢愉，在她看来，只有吵闹。

    可是红姐说得对，她眼前最重要的事是生存。

    给柏郡亭垫付的那几万块医药费，是她跟老板Edward借来的，拖着不还不太好，但她又不敢开口跟家里人提起这事儿，而仅靠工资和周末家教的那点收入，至少还得两三个月，她才能还得上这笔债。

    可林尽染一刻也不想拖，因为拖得越久，欠的这份人情也就越大。正当她发愁的时候，合租的室友红姐给她出了一主意，让她去酒吧里蹲蹲代驾的单子。

    兼职代驾，既不占用白天上班的时间，又有相对较高的报酬，听着确实是件好差事。

    不过，林尽染还是低估了抹开脸这件事于她的难度。虽说有红姐帮忙照应，的确给她拉来了不少订单，但这始终不是长久之计，终归人家也有自己的工作要忙的。于是，她决定自己去试试。

    “你长这么漂亮，放下身段给人点根烟，没有人会不吃这一套的。”红姐教她，在酒吧里，很多事儿其实就是一根烟的事儿。除此以外，红姐还教了她如何去辨别酒吧里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哪些是好说话的主儿，哪些又是碰不得的老色痞。

    可纵使如此，林尽染还是忐忑万分，想拨开手里的打火机来缓解下，却一个不小心，把打火机弄掉到了地上。

    正要蹲下身去捡时，一个高大的男人蹲在了她前头。

    “谢谢。”

    修长手指夹着那枚打火机轻轻落入她手心的时候，林尽染忍不住因为这双好看的手，仰头去看那人的庐山真面目。

    居然是他，那位在北海道时就曾对她伸出过援手的金五爷。

    现如今，他又帮了她一回。

    林尽染的目光下意识地移去了他的左手臂。

    距离上回的相遇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他的左臂已经没再打石膏，让她松了口气。

    但他好像全然不记得她了。

    在她那句道谢之后，他只礼貌性地点了点头，就没有任何停留地迈步向前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林尽染的心头油然生起一股失落。

    在遇到柏郡亭之前，这种阶层的男人在她心里只有两种脸谱化的存在，一种放荡不羁，一种居高自傲。两种她都不喜欢，因此从前她都无法理解那些在小说里被虐得死去活来的女主。

    可柏郡亭却是特别的第三种存在。

    那样的儒雅斯文，以至于她毫无招架的能力。

    望着他远去的背景，林尽染有些丧气地垂下头，默默地开始进行自己安慰。

    他记不得自己才是正常的，到底是日日花丛过的人，什么样的珍稀名贵花儿他没见过，又怎么记得住她这朵无名小花儿。

    总比记得因她受伤的仇要好吧。

    “染染你干嘛呢，还不快点跟上。”走在前头的红姐扭头回来喊她，结果正好遇上走到那边的柏郡亭，便赶紧退到一边，毕恭毕敬地喊了声五爷。

    柏郡亭也朝红姐点了点头，然后继续朝前走去。

    看吧，他对所有人都是这样的，而非对她特别。

    “马上！”林尽染调整了下心情，小跑着跟了上去。

    红姐一脸如痴如醉的模样，一上来就问林尽染有没有看见刚才那个男人，是不是超帅的。

    “是很帅，红姐你认识他？”未免节外生枝，林尽染没有说出柏郡亭就是她那位真正的北海道债主的事实，却忍不住要从红姐口中探听更多关于他的事。

    “他呀，可以说是这间酒吧里最神秘的贵客了……”红姐告诉林尽染那男人虽是这间酒吧的常客，却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和身份，不过人人都尊称他一声五爷，想必身份也是显赫的很。

    五爷，应当是他的年龄排行，可按照他们的习惯，他的化姓怎么也应该是“伍”才对，林尽染想不明白，在北海道的那个晚上，他却为什么突然姓了“金”。

    “他们那个小团体一共九个人，个个都是极品，不过还是属他最帅。而且其他人平时看见我们打招呼，不是鄙夷嫌弃，就是爱搭不理，也就只有他最温柔有礼了。”

    “是吗，那他看着还挺高冷的。”说话间，林尽染又去瞟了眼那个远去的背影，瞧见他拐进了转角的那间包厢。

    这间酒吧的所谓包厢其实就是隔了道门帘儿的开间，只有正对舞台的那间大包厢是全封闭式的。一整片的雾化玻璃，没人能窥见里头发生着什么。

    来这里之前，红姐就提醒过林尽染，唯独那间房的人，是打扰不得的。

    “外冷内热呗，”红姐转过头来笑着看向林尽染：“和你一样。”

    “我哪里冷了？”林尽染不是很服这个评价。

    “不笑的时候，看着怪高冷的。”

    “那我还是笑的时候要多些吧。”林尽染接过红姐手里的一瓶酒，并挽起她的手臂，同她贴了贴。

    “别害怕，能带你过去见的人，都是我筛过的老主顾，不会有不靠谱的。”

    “嗯。”

    帘子一掀，红姐就像被拧开了身上的发条，一声娇媚的“龙哥”脱口而出。不过也正如她所说，那位龙哥也只是名字听着唬人罢了，人嘛倒是没那么流气，顶多就是在嘴皮子上占点小便宜，干不出多大的混账事来。

    红姐好一顿开场白，将林尽染介绍给龙哥和他的朋友们，说她是自己刚从乡下来北城讨生活的妹妹，现在兼职做代驾，请大家多多关照。

    “你愣着干嘛，还不快点过来给大哥们把烟点上。不好意思啊，小丫头没见过什么世面，让各位见笑了。”

    林尽染上前去依次点着烟，而红姐就在她身后跟着，一面大声报出一个手机号，说让大家都加一下这个号的微信，日后想要叫代驾的话，联系起来也方便，另一面又让大家这回还是先通过代驾平台来下单。

    “新账号，还需要刷刷积分，请大家一定要多多好评啊。”

    有时候，林尽染真的很佩服红姐这样的面面俱到。

    “艳红，你可以啊，这是打算和你妹妹承包这个酒吧了，是吧？”

    “你俩这是酒吧一条龙啊。”

    “这么漂亮的妹妹，加到就是赚到。”

    帘内调侃的笑声此起彼伏，大家纷纷掏出手机来加微信。

    而帘外，假装出来拿东西而路过的柏郡亭也默默地在微信搜索框里打下了那串数字。

    非常官方的代驾头像，一看就是个刚刚注册的新号，没意思。

    手指一滑，他退出了微信页面。

    从包厢里出来，林尽染明显松了口气，高兴地摇着红姐的手，一个劲儿在那儿算，说要是都像今天这么顺利的话，大概用不了一个月，她就能还清那笔债了。

    “你呀，高兴归高兴，但接单也要节制，每天1点以后就不许再接单了，毕竟白天还要上班跟备课，别钱没挣多少，先把身体给累坏了，听见没？”

    林尽染古灵精怪地做出一个“遵命”的手势。手机突然发出一声响，她低头从口袋里掏出，发现居然是代驾平台上来订单了。

    “今天是让我撞到什么狗屎运了吗？”林尽染有些小得意地自我调侃起来，但片刻之后，她又犯起了难：“可是红姐，刚才龙哥他们说一会儿要叫我送他们回去的，怎么办？”

    “那你来得及回来吗？”红姐偏头瞄了眼那个订单，待看清楚那单行程的目的地地址后，直推着林尽染要往门口去：“东山壹号诶，龙哥他们那单算什么。你赶紧去，龙哥那边，我帮你说去。”

    那时候林尽染的世界还很小，野心也没有大到敢去觊觎北城的那些顶级豪宅。那天如果不是红姐在，她甚至都不会知道原来那个地址就是声名赫赫的东山壹号。

    在红姐的催促声中，林尽染带上自己的小电瓶车，奔往订单页面里显示的起点。

    后来林尽染也曾想过无数次，如果这才是她和柏郡亭相识的起点，那会不会就不会有那么多的误会与偏见。

    可惜没如果。

    当林尽染在停车场里找到那辆目标车时，她霎时就犹豫了。

    和瑞哥的结交，让她对各大品牌的车型都有了更深入的认识，而眼前的这辆M家SUV，光是裸车的价格就不低于三百万了，她这么个代驾菜鸟，何德何能能开上这么昂贵的豪车啊，心中不免发怵。

    林尽染突然有点想悔单，这要是她把人车给蹭了刮了的，赔不起不说，还指不定被怎么教训呢。

    可碍于职业操守和责任感，她还是又折了回来。

    然而鼓起勇气靠近那辆车时，她又发现了一个更大的“噩耗”。

    朦胧夜色中，她透过车子的前窗看见了正坐在副驾上闭目养神的车主。

    怎么能，又是她的那位北海道债主。

    赔不起，这回真的是赔不起了。

    林尽染扭头拿起手机，准备取消订单。

    可是司机悔单，平台是会有惩罚机制的，况且她还是个注册不久的新号。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能有什么东西能让人变勇敢的话，那贫穷肯定能算一样。

    林尽染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去敲响了副驾的车窗。

    车窗半落，露出柏郡亭那副标志性的金丝眼镜。林尽染深吸一口气，甜声问道：“您好，请问是您叫的代驾吗？”

    “是我，”柏郡亭推了推眼睛，转头递来一把车钥匙：“麻烦了。”

    “您客气了。”林尽染用双手接过钥匙，不敢触碰到柏郡亭分毫。

    但她更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柏郡亭早已将她忘至九霄云外。

    车子里充斥着陌生的尴尬与寂静。

    林尽染闻不见车里的一点酒味，显然柏郡亭喝的并不多。

    但他越清醒，她也就越尴尬。

    她又是第一回开这么高档的车，难免手忙脚乱起来。

    许是看出了她的窘迫，柏郡亭宽慰道：“自动档的，不难开，别怕。”

    声音过于温柔浑厚，竟让林尽染心生贪恋。

    好在只是片刻，她还是恢复了理智，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致谢。

    车子顺利启动，本以为一路就能这么平稳下去了，却因为一辆窜出的外卖电瓶车，林尽染不得不猛踩了一个急刹车。

    “嘶。”柏郡亭吃痛的一声，让林尽染的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您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事，”柏郡亭的右手伸来护着左手，淡淡说道：“左手刚拆的石膏，还有点不适应。”

    石膏，是因为救她受伤才打的石膏。

    林尽染内疚地道了一声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错的人又不是你。”

    这一句，实在是超出了林尽染的所有想象。她看着柏郡亭的双眼里，是不可思议，也有受宠若惊。

    “看路。”但柏郡亭的下一句又迅速将她拉回现实。

    林尽染飞快地扭过头来，生怕晚一秒，就会让柏郡亭窥见她脸上不由自主泛出的红晕。

    车里又变得安静，柏郡亭也开始闭目养神，是停车等红灯的间隙，林尽染偷偷去看他时，才发现的。

    行程驶至三分之二的时候，柏郡亭的手机忽然响起来。

    他睁开眼，看了眼手机，然后有些着急地朝林尽染说道：“我突然想起来有份很重要的文件需要尽快发给海外，但我的电脑落在公司了，你能帮忙折去公司一趟吗？”

    东山壹号在东三环，可柏郡亭的工作地点却接近西四环，两地之间的车程，最起码四十分钟，更别说现在都接近一个来回了。

    看林尽染的样子似乎在犹豫，柏郡亭随即补充道：“我会给你发答谢红包的，行吗？”

    “不不不，”林尽染连声拒绝：“我不是这个意思，车费就按照平台显示的就行。就是您现在要去的地方和原来的目的地相距比较远，我直接改路线的话，平台可能会判我绕路，您看您这边还能修改终点吗，或者您到时候帮忙跟平台澄清下，可以吗？”

    自然是可以的。

    只是这一番折腾，她今晚是只能接这一单了。

    等再到东山壹号的时候，都快要1点了。

    林尽染依然跟着导航在走，柏郡亭却给她指了另一条路。

    她这才知道原来真正的豪宅，主人的车子是不会在地面上开的，都是直接进的地下车库。

    而导航指引去的大门，是人行通道。

    林尽染在心中暗暗吐槽，那门头还做那么大，真是有够铺张浪费的。

    但当看到APP页面上显示的订单收入时，她又想有些人还是该铺张就铺张吧。

    行程结束，林尽染将车钥匙还给柏郡亭，然后小跑着去后备箱里搬出小电瓶。她开始打量起那个偌大的车库，想找到出去的路线。

    身后又响起那道温和浑厚的男声：“这儿没有电瓶车的出口，跟我上一楼，你从那儿出去。”

    “哦，好。”林尽染快步跟上去。

    柏郡亭继续嘱咐她，从一楼电梯出去后，要朝小桥的方向走，就能很快看到出去的大门了。

    “好的，谢谢您，再见！”她在电梯外同他挥手道别，并目送着他继续上楼。

    但几分钟后，那熟悉的声音便又一次在她背后响起。

    “你是金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