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尽染回眸的瞬间，发丝因风起，勾住了柏郡亭的心。

    在阳台望见那个树荫道上的小小身影时，柏郡亭还以为是林尽染迷路了。

    她的记忆力就这么差吗，记不住他，也记不住路。

    如果从这个方向走，最起码要多绕二十分钟的路。

    初春深夜的北城，寒气尚且逼人，而她穿得也略显单薄。

    他顾不得穿回大衣，就仓促下了楼。

    “不是和你说过，要往小桥的方向走吗？”

    “我记得的。”林尽染慌乱地整理着被风吹乱的头发，以为柏郡亭是来兴师问罪的。

    她并不是故意要在这里逗留的，她知道像他们这样的人，都是不喜欢被窥探隐私的。然而一时贪赏春景，想着都这个点儿了，自己多留会儿也应是无妨。

    没想到还是被抓包了。

    “抱歉，我只是想过来看看树，这里的银杏树开花了。”

    顺着林尽染手指的方向，柏郡亭凝神看去，确实有一簇一簇的，微微下垂的小花骨朵儿，但是长得很稀疏，不仔细看压根留意不到。

    他方才意识到自己的鲁莽，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才好。

    “伍先生好。”物业管家的及时出现，缓解了柏郡亭的尴尬，却加剧了林尽染的难堪。

    原来是值班管家在监控里发现了行迹可疑的林尽染，特意过来查看的。

    林尽染的头埋得更深了。

    后来柏郡亭跟管家解释了几句，她便由管家带了出去，堪比落荒而逃。

    曲巷幽人宅，高门大士家。

    对像她这样的闲杂人等是不兼容的。

    ……

    林尽染决定换个策略，每天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去春景那里到处吆喝，效率未免低下。

    于是她准备每晚去与红姐会和前，都先去附近的停车场蹲个点，记录下可能存在代驾需求的顾客特征，尤其是那些独自开车来的女性，之后再去酒吧里定向询问需求。

    为了不让人起疑，林尽染总是一边走着，一边往手机备忘录里疯狂输入，佯装出一副在回人消息的模样。

    成效还不错，她也干得越来越起劲。

    这一晚，林尽染在记录的时候，听见了一群男人的招呼谈笑声，觉得有些耳熟，便悄悄走近些去张望，果然是史青山他们几个。她顿感不妙，猫起身子疾步离开，却不想转角出来个男人，差点和人来了个扎扎实实的相撞。

    “对不起。”她低着头让到一边，甚至都不敢抬头去看人。

    柏郡亭无奈收回已经伸出要去扶她的手，轻声道了句“没事”，便径直朝史青山他们的方向去了。

    也是这一句“没事”，让林尽染反应过来了他是谁。

    但是抬起头时，柏郡亭留给她的，只有一个背影。

    林尽染一时不知道自己是在庆幸还是在失落。

    但这一晚，除了这件事以外，都还是很顺利的。

    没被刁难，没被嫌弃，平台上代驾的订单也是接连不断，忙得她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还没为突破新高的日总收入沾沾自喜多久，新的订单就又来了。

    新订单的出发地在春景附近，而目的地又是东山壹号。

    林尽染在心中暗想，该不会又是他吧。

    没想到，一语成谶。

    还真就是他。

    她到的时候，他还是已经在副驾位等着了。车窗半开着，他在闭目养神，神情比起上一回，更显严肃。

    林尽染抬手看了眼手机，那上边显示她迟到了两分钟。要不是过来的路上，差点被卷进那场飞车党的车祸，她是肯定不会迟到的。

    心虚又懊恼的林尽染上前轻轻扣了扣车窗，可还没等她开口说出那句官方的问候语，柏郡亭就伸手将车钥匙递了出来。

    他全程没说一句话，甚至连转头看她一眼都没有。

    她不知道他是今天本来心情就不好，还是因为她迟到在不爽，但她也不敢问，只默默接过钥匙，做起自己的分内事。

    车子里头安静到她都能听到他轻微的呼吸声。

    不知道是自己太敏感还是怎的，林尽染总觉得连柏郡亭的呼吸声都听着像是在生气。

    偷偷把目光收回的时候，她发现中控台上居然多了个小玩意儿——一个小小的长尾山雀的玻璃摆件。

    通体雪白的玻璃小山雀，脸上缀了两点明黄色的腮红，是北海道小樽的特色手信。

    林尽染百思不得其解，玻璃摆件出现在汽车的中控台上，就好比她能出现在这辆豪车里一样，总显得方枘圆凿。

    那晚没再发生任何意外，她也很快就顺利地把人送到了东山壹号。

    都说事不过三，若非刻意为之，两个陌生人之间的巧合羁绊很难超过三回。

    那她没有在刻意，也总不可能是他在故意吧。

    所以当第三回再接到柏郡亭的订单时，林尽染开始有了点大胆的想法，或许他们真的有可能是命定之人？

    她不敢再迟到，生怕下一个订单遇到的又会是他。

    有天电瓶车没电，她骑得满头大汗。

    他很绅士地递了张纸巾给她，对她说以后不用这么急，迟到会儿也没关系。

    她接过纸巾，笑笑说：“可是平台会扣钱的。”

    “你很缺钱吗？”

    “嗯，有点。”林尽染毫不掩饰地承认了。

    她的确很缺钱，这没什么丢人的。

    “那加个微信吧，以后我要是需要代驾，就直接微信找你，”他没有任何嘲笑，只是很自然地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机：“不走平台的话，你应该能多挣点。”

    在过往的接触中，柏郡亭有过很多出乎林尽染意料的回应，但这一次，她是真真切切地被感动到了。

    这和她刻板印象里的富家子弟太不一样了。

    她就呆愣在那里，直到柏郡亭用眼神示意了下那只她已经放在支架上准备用来导航的手机，她才反应过来。

    可是那只手机却怎么也打不开，林尽染才想起来，这只手机在她放到支架上的那一刻，就耗尽了最后一分电量。

    她本来是想问柏郡亭能不能让她在车里充会儿电的，但被他递来的那张纸巾给打断了。

    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林尽染不好意思再开口提要求，便赶紧掏出自己口袋里的另一只手机，用那只常用机添加了柏郡亭的微信。

    “我来扫您？”

    “我扫你吧。”

    从此八角亭筑在橘子洲。

    新一个月的工资下来，再用各种兼职所得凑一凑，将将好能还清欠Edward的那笔钱。

    林尽染决定让自己喘口气，便暂停了代驾平台的接单，只接几个信得过的老熟人的需求。

    这其中，就包括柏郡亭。

    也不知从何时起，她好像变成了他的专职司机。

    他的出发地也从最初的春景逐渐拓展到他工作的地方，又到北城那些或高调或隐秘的高端会所和酒楼。他也不再只是在喝了酒的时候需要她，有时累了乏了，他也会喊她来接他，譬如他坐深夜航班回北城的时候。

    林尽染有时也会想，像他那种身份的人，难道就没有专职司机吗？

    后来她知道了，不是他没有，而是他不想有。

    而接柏郡亭的次数多了，林尽染也觉得自己好像离他的生活并不那么遥远。他的生活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纸醉金迷跟天马行空，就算他会去酒吧跟史青山他们聚会，也要时常面临各种应酬，但他从来没有过什么出格或轻浮的行为，以至于在那群人里也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有一回他突然很着急地催她快点来，她到了才知道，原来那场局的东道主都带着那朵妖娆的凌霄花追到停车场来了。

    她忍不住低头笑起来，他没好气地随手就把车钥匙抛向了她。

    但钥匙非常完美地落入了林尽染伸起的双手手掌之间。

    他们之间，好像越来越有默契了。

    只是后来回想的时候，林尽染才发觉那时候不过是自以为是的离他很近罢了。实际上她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并不清楚他真实生活里需要面对的那些尔虞我诈究竟有多沉重。

    那个时候，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交谈总是轻松的，平和的，愉悦的。

    林尽染不会刻意打听柏郡亭的事，所以每次对话都是由柏郡亭发起的。他问，她就答；他不开口，她也就不说话了。

    林尽染就用那些零碎的对话，拼凑出了一个大致完整的柏郡亭。

    一个大学主修建筑学，却在毕业后创业做起游戏设计师的地产世家子弟。

    “你呢？”

    “大学学的法语，现在在一家外贸公司做法语翻译。”这已经是林尽染美化过的自我介绍了，事实上她只是那家公司的销售助理，什么杂活她都干。

    “那你比我要学以致用。”柏郡亭一本正经地说着，让原本自卑别扭的林尽染一下子舒展开了。

    他在她的面前，总是那么儒雅又体面。

    林尽染不知道，这样出生就在云端的人能有什么烦恼。

    但事实证明，是人，就都会有烦恼。

    那天柏郡亭喝得很醉，还是在他公司喝醉的。

    她在地库等了好一会儿，他才晃晃悠悠地出现在她面前，一身酒气。

    她跑过去扶住他，这也是两个人在北海道意外之后第一次的亲密接触。

    在林尽染的印象里，他还从来没有让自己这样不清醒过。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自己做些什么能帮到他，心疼却也无力。

    好在他不吵不闹地全程睡过去了。

    微信里，他只告诉她来公司这里接他，却没有告诉她目的地是哪里。

    她想，都这个点了，那就应该还是东山壹号吧。

    结果到了后，他却怎么都不肯回去。

    也是后来林尽染才知道，原来他那晚不肯回去的原因是因为他母亲来了东山壹号，要逼他放弃自我，回到他们为他设计好的轨道上，做回那个可以让他们引以为傲的听话木偶。

    “只要不是这里，去哪里都可以。”彻底睡死前，柏郡亭留了这么一句。

    但林尽染还是觉得自己不该逾矩，想着不如就把他留在车里，至少安全。

    可开着车窗吧，怕他着凉；不开窗吧，又怕他闷死。

    而且她要出去的话，也得要他的门禁卡才行。

    门禁卡在他身上，她掏了他西装外套的两个口袋，都没有。而更贴身的位置，她又不好意思对他“上下其手”，更何况他也不怎么配合。

    无奈之下，她只好带着他又驶出了地库。

    漫无目的地在外边逛上一宿肯定不行，一来费油钱，二来天气不好，再者她的身体也吃不消，疲劳驾驶的后果不堪设想。于是想来想去，林尽染还是觉得把柏郡亭带去酒店休息一晚最为稳妥。

    她看了眼自己的银行卡余额，是支付不起那些符合他身份地位的高端酒店的，姑且就只能带他去附近的连锁酒店将就一晚了。

    林尽染不敢想，等第二天柏郡亭清醒了，会有多嫌弃这家酒店。

    前台小姑娘告诉她今晚的房差不多满了，就只剩一间最普通的大床房了，房间有点小，问她要不要。

    “要，就这间。”林尽染想着反正她也不一起住，又有何妨。

    前台又打量了他们会儿，才说道：“那出示下身份证件。”

    身份证件，林尽染的好办，但柏郡亭的，她就没辙了。

    可前台非说两个人的都要出示。

    “您看这样行不行，我朋友现在喝醉了，也没法做人脸识别，等他清醒了，再来补登记，可以吗？”柏郡亭本来就比林尽染高出许多，喝醉的身躯又更加沉重，压得扶着他的她都有些站不直。

    前台还算通情达理，同意了后补登记，但同时又提醒道：“那你得看着他啊，喝醉的人出了什么意外，我们可担不起这个责任……醒了就赶紧过来补登记。”

    得，她那想放下人就溜的算盘又废了。

    把柏郡亭安顿好后，林尽染只能勉强借着把椅子，在那张狭小的桌上趴会儿。

    可外面偏偏响起了那年北城的第一声春雷，此后连绵不绝，吵得林尽染怎么都无法入睡。

    以至于后面“哐哐哐”的敲门声响了很久，迷迷糊糊的她都以为是外面还在打雷。

    终于还是被吵醒，她带着防备心去开门，发现原来是警察的扫黄查房。

    真是尴尬得令人瞬间清醒。

    警察要求出示身份证件，林尽染赶紧去拿了来。

    房间实在是很小，在她转身回去拿身份证的同时，柏郡亭长出床沿的双脚也就暴露在了警察的视野里。

    “林尽染？”

    “是我。”

    “另一个的呢？”

    “啊？哦，我朋友喝得有点醉，还请稍等。”林尽染转过身来，低头缓步朝里走着，想着自己该怎么解决眼前这个自己惹出的祸。

    为难到她整张脸都扭曲了。

    “在这里，染染，你给递一下吧，”柏郡亭拿着身份证的手先在那个转角出现，继而是整个身躯：“警官，我喝酒喝得偏头痛犯了，我女朋友带我过来休息下，这不犯法吧？倒是楼上，扰民得很。”

    林尽染心落大石，欣喜地接过身份证递给警察。

    问话的警察还是一样将身份证递给旁边的警察，用机器扫了下，之后又看了他俩一眼，将两张身份证一起还给林尽染，就离开了。

    林尽染想，一定是因为他俩都还衣衫完整，才打消警察疑虑的。

    正当她关上门，还在庆幸的时候，背后却传来一声质问：“原来不是什么冷小姐，而是林小姐啊。”

    “那您呢，我该称呼您为金先生，伍先生，还是，白先生？”林尽染转过身，将叠在上面的那张身份证递回给面前的男人。

    那张身份证上显示，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叫白李承。

    男人接过身份证，打了个转儿，然后朝她淡淡笑道：“都不是，我姓柏，柏树的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