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尖酸刻薄

    娄青青是跑了,留了风铭独个在屋里头,和柳墨脑袋对脑袋,无言对无言,尴尬对尴尬。

    风铭自认为是个风趣幽默的少年,打小在学堂,他便深受夫子宠信,是小孩堆堆的“王者”。

    可自从上了虹桥,进了百凤坊,他的世界观便遭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他是听夫子讲礼义廉耻、忠孝仁厚长大的,爹娘从小便教导他,以后他必定要傲骨清风,考取功名,做社稷之栋梁。

    这些风月场所,他从前顶多在话本里瞧过一两眼,也向来对其嗤之以鼻。

    可……今日,他竟然踏入了此处,还坐在一个,咳咳,男伶的面前。

    唉,司正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他默默握住了茶杯,往嘴里灌了口水。

    气氛诡异的安静,他已经在脚底抠出了栋豪华大宅院了。

    “青青和你同榻而眠过吗?”

    “噗——”

    一口茶水喷了出来,风铭擦拭着嘴角晶莹的水渍,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同榻!?”

    “哦,看你这样,还是个雏儿吧?”柳墨抚摸着手里的胭脂盒子,“看来她对你不大感兴趣?”

    风铭一怔,绞了绞衣角,“也不见得吧。”

    司正大人可是头回见面便让他脱衣服呢,不对,他为何要分辩?

    “你跟她没什么关系?只是朋友?”

    “嗯,朋友。”风铭点头,既然大人不愿暴露身份,他也理当配合她。

    “是朋友最好。”柳墨撩了撩耳边的长发,“你可莫要肖想其他,免得自讨苦吃。”

    “什么意思?”

    “你看不出来吗?”

    风铭怔然。

    柳墨微微一笑:“青青这人啊,说好听点是潇洒恣意,说难听点呢,就是没心没肺、冷漠无情,她或许言语轻薄过你,让你心猿意马了几分,可到底只是玩玩——最适合她的,永远只有我这种逢场作戏的风尘人。”

    “我没有……”

    “勿要沉浸在不切实际的幻想里,离她远点,否则往后伤了情,可休怪我没提醒你。”

    柳墨举起茶杯,啜了口清香的碧螺春。

    风铭没有说话。

    他根本没有什么心猿意马,也没有对司正大人产生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只是听完柳墨的话,他的心口忽然闷闷的。

    好像被重石紧压,密不透风,连气都喘不上来。

    漫长的一段时间后,娄青青才回来,拉着出神的风铭到栏杆处看热闹,“这几个新来的长得都不错啊,尤其是那个叫棠羽的碧眼小郎君,俊生生的,还有点那个叫啥——异域风情?”

    她兀自叽叽喳喳地说着,也压根没注意到面前的少年出了奇的沉默。

    等到楼下打茶围的歌舞结束,她才心满意足地回到柳墨的房间。

    “嚯,都这个时辰了,问了半天,好像也没问出什么名堂。”

    她听到外头的敲锣打更声,连忙放下手里的茶杯,“我们得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你。”

    “又要走了,这才待了多大一会儿,下回你打算什么时候来?”他语气间不乏尖酸,“明日,后日,下个月,还是下一年?”

    “别说,我这两个月怕是要忙死了,你可少惦记我。”

    娄青青想到赵寻枝给她分派的一堆任务,心里便生无可恋。

    柳墨呵呵道:“我可不惦记你这负心女,我惦记的只有你的钱。”

    “大可不必如此诚实。”

    娄青青白了他一眼,正要起身。

    柳墨忽然捉住她的手道:“所以这回一盒胭脂就把我给打发了?”

    “那可是玉颜铺的口脂啊,不知道多少白花花的银子呢——”娄青青挑了挑眉,“你别得寸进尺啊,我自己都没舍得用呢!”

    “你想什么呢?”他将她拉近了几分,“怎么?你不想我单独陪陪你?”

    娄青青微微一愣,风铭顿时面红耳赤,拉住娄青青的袖子,欲要阻止柳墨的不怀好意。

    “好吧。”娄青青却坐下身,看向愕然的风铭,“你先出去玩会儿,等我一炷香的时间。”

    “啧,一炷香够吗?”

    柳墨伏下身,凑在她耳畔喑哑道。

    娄青青忍住插他鼻孔的冲动。

    她清了清嗓子,对风铭道:“别听他瞎说,你先出去吧,等会儿我再跟你解释。”

    风铭默默点头,推门而出的那一刻,回过身,却见屋内那娇艳的伶人朝他得意地笑了笑。

    他咬了咬牙根,将门立时合上。

    风铭本打算在房门口等着的,不过一听到里面的说笑声,他就站不住脚了,心神郁郁地离开了二楼,下到百凤坊大堂时,看着这里依旧一片歌舞升平,逗趣热闹。

    “这般俊俏的小倌人,我如何没见过?是新来的?”

    一个醉了酒的女子忽然拉住了他的手臂,他感到浑身一麻,铮的一声,利剑出鞘,他厉声道:“松手!”

    剑锋直指手臂,那人吓得立刻撒手,夺路而逃。

    风铭缓缓走出人群,发现楼下一侧飘纱的走廊内,走过好几个身着青衣的少年,方才跟着娄青青看打茶围时,他见过那几人一眼,他们都是新来的倌人。

    正如司正大人所说,他们相貌都算上乘,尤是那绿眼睛的少年,高鼻梁深眼窝,长得还很有异域风情……

    风铭注视着那个叫棠羽的碧眼少年,忽然摸了摸自己的脸,以司正大人喜新厌旧的性子,或许自己的脸,她早就看腻了吧。

    他出神之际,碧眼少年却猛然转头看了他一眼,莹莹眼瞳仿若一片浮冰的碧潭,其中蕴藏着震人心魄的空洞与寒冷。

    他不由心中惊了惊。

    碧眼少年回过头,跟上其他人的步伐,穿过一片纱帘后,消失在了风铭的视线中。

    “公子?”

    风铭扭头,却见一个高大健壮的男子站在他身畔,抱着肌肉弹跳的双臂道:“我听一位夫人说,您方才用武器威吓了她?”

    “你是?”

    “百凤坊护卫头,徐勇。”男子往前一站,“既然您无心玩乐,还请趁早离开此处,免得扰了我们开门做生意。”

    风铭不屑道:“凭何?”

    他话音落罢,那护卫头一招呼,十来个护卫齐齐围了上来。

    不过几个护卫罢了,就算是武者,左右也不过是最低阶的铜身。

    风铭唇角凝起,抚了抚腰间长剑,一撩衣摆——扭头就逃离了百凤坊。

    *

    其实,风铭倒也不是打不过那些护卫,只是在百凤坊这种地方闹事,想来是会丢司正大人的脸的。

    于是他识趣地离开了百凤坊,打算在大门之外的万柳长街上转悠,等待司正大人完事。

    一想到这儿,风铭就有些无趣。

    真真是太无趣了。

    他当真对司正大人没意思,只是身为饱读圣贤书的正道人,风铭实觉此处烟花地并不适宜大人这般娇弱的女子。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不喜欢万柳街,不喜欢百凤坊,更不喜欢尖酸刻薄的柳墨。

    大人到底喜欢那家伙哪儿了?分明他长得也没他好看。

    风铭失神地漂泊于街头,微微一叹,罢了,还是想想怎么找到那只隐藏的妖魔吧。

    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呢?

    慕容瑛等人嘲笑的没错,他们笑他,一介武者,被分派到钦天监打杂。

    钦天监是朝廷重部,以寻常百姓目光看来,怎会沦落到打杂的地步?

    可稍微深入了解一点大梁官场的人就会明白,钦天监,是常人无论如何都不该去的地方。

    这就要从头开始说道了。

    自东洲仙族点拨世人后,灵骨便在少部分天赋异禀的人体内诞生了,这些人游走于江湖,大多得仙人指教,创立教派宗门,成为中洲大陆上不可小觑的一大势力。

    上古时,人们称这些势力为仙门,称修习术法者为炼气士,他们是凡人艳羡不及的存在。

    可炼气士还是太少了,仙门也大多推崇清心寡欲,厌弃尘俗,俗世无法与仙门统一战线,共同对抗妖魔,人族的存亡便危在旦夕。

    于是为保和平安宁,古朝天子有琴长玦于九华山登仙梯,一阶一叩首,颅血染玄纁,最终感动了两位方士大能,愿入庙堂共济天下。

    两位方士一曰秦玄淳,一曰邵玉,秦邵二人坐镇王宫,配合宫内仙术研习者,呕心沥血十年之久。

    十年后,太卜府诞生了,与此同时,“称骨”应运而生。

    王宫通过“称骨制”遴选灵骨优越者,以丰厚的待遇与完善的修炼体系,笼络了不少身负灵骨之人。

    越来越多的上品灵骨者涌向了太卜府,仙门式微,庙堂中兴,古朝得以与妖魔分庭抗礼。

    在首任太卜令秦玄淳的维系与栽培之下,太卜府人才济济,更是诞生了一名凡仙级别大能,两名合道境上修,百余名元婴炼气士。

    历经千年之久,太卜府演变为如今的钦天监,依然是人族抗衡妖魔的中流砥柱之师。

    这些身负灵骨,修习仙术者,他们虽身居庙堂,却继承了先人的脾性,大多不关心朝堂内的纷争,只一心求道。

    换句话来说,他们不关心非其道者,不关心非炼气士以外的人。

    说好听点,叫做清高,说难听点,是谁都瞧不起,谁也看不上。

    仗着炼气士强大的底蕴,历代帝王很少干预监内事宜,这更是造成了钦天监除了扫地婢使、喂马小厮以外,无一凡人。

    故此慕容瑛才会嘲笑他是去打杂的,可不是打杂的?

    钦天监招的凡人,全都是去打杂的,或许他还算好点儿,他是个武者,可武者修的是武术,与炼气士修的仙法相差甚远。

    武术对妖魔的威胁实在微茫。

    当然,武术修炼到一定境界,开了淬体六境之后,不啻于顶尖炼气士,比如那位赫赫有名的杨大将军,能一人诛万魔。

    可那是开六境,对于风铭这样的小萝卜头来说,简直是遥不可及。

    司正大人不在,他甚至不知如何探查妖魔之气,无法感知妖魔所在何处,他又该如何下手?

    风铭想到这里,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是个废人。

    至少对于降妖除魔的钦天监来说是这样的,所以,司正大人才会只在意他的容颜,所以,她才不让他陪同断案而命他去买口脂,所以,她才会将他赶出来,和柳墨独自卿卿我我……

    他忽然觉得脑袋沉沉,整个人疲惫不堪,初来钦天监的一腔热血,在此时,忽然冰凉得难以怀揣。

    少年驻足原地,墨发于夜风中飘飞,人群熙攘,一人经过身畔,擦过他的肩臂,他猝不及防地往前一倒,腰间悬挂的恶鬼面具“哐”落到了地上。

    他连忙捡起面具,却发现面具早已摔成了两截。

    他匆匆起身,欲要往虹桥上去,回到长颂街的摊铺前,找到那个卖面具的小贩,或许他知道怎么修补面具,若是面具修不好,司正大人定然要不高兴……

    只是这会儿时间,正是这段花街柳巷最热闹的时候,他被人群推搡着,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来到桥头——

    “小兄弟,手中的面具是需要修补吗?”

    风铭茫然地回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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