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

    数完殿内的左柱的三条蟠龙的龙须,进程终于过半。

    鱼珍珍看似认真聆听,实则早就走了神,云游天外去了。

    直到威华殿出现一点点小小的嘈乱,她才回过神来。

    抬头一看,最后一排正中间跪着一个小官。

    小官头戴梁冠,身着朝服,趴在地上哆哆嗦嗦,看来吓的不轻。

    鱼珍珍打量了一眼小官与她的距离。这距离,官职应该不大。

    再瞄一眼官服,补子上绣着鸂鶒,呦,巧了,是个言官。

    只是本朝上朝都是站着,这人怎么跪在地下?

    其实为什么会跪在地下,夏言本人也不太清楚。

    刚刚正随众人出列问安,不知谁哪位小相公踩住了他的皂靴,起得猛没留神,吧唧一下摔了个四仰八叉。

    一抬头看见众人同情的目光,他心底立刻冒出两个字,完了!小小的骚乱很快又止住。

    夏言哆哆嗦嗦的跪在大殿中,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臣,臣,臣有最罪罪罪,臣臣臣。”

    没错,他虽然写的一手好文章,但天生是个结巴。

    结巴做言官就像瞎子骑烈马,自己给自己寻不痛快。

    “臣臣臣有有”

    言臣里居然还有结巴,鱼珍珍眯起眼睛。

    这两年,言官在薛狸奴的煽动下可给她填了不少堵,从言行举止到行谈坐卧,没一样不挑刺的,今日这位小言官算是撞到枪口来了。

    她眉头一挑:“堂下何人?”这句话有些慵懒、有些散漫,听上去没有一丝怒意,要是细细品品甚至称得上是温和。

    许多外地官心中纷纷嘀咕,小女帝看起来也不是传闻般阴晴不定、狠辣无情嘛!当下有些放松。

    但放松的人里没有当事人夏言,犯了错误,即使罚的再轻也是罚到自己身上呀!

    “臣臣臣”,夏言越是着急,说的越是结巴,现在竟然说不出别的来了,只能来来回回的喊这一个字。

    一颗小心脏扑通扑通跳的像野兔蹦迪,冷汗从他的脊背流下。

    一时之间,偌大的宫殿静的有些吓人。

    鱼珍珍打量一圈大殿众人,随意抬起手臂搭上宝座扶手,摸到扶手侧面雕的一朵华丽繁复的缠枝莲,手指轻轻在层层莲花瓣上抚过三圈。

    朝中从不乏以铮臣自居的人,而以铮臣自居的人又以言官居多。

    他们标榜直言敢谏,时不时的跳出来寻存在感。虽然言官一职,官阶普遍不高,直面圣颜的机会不多,但并不妨碍他们挑刺。

    无论是传闻、听闻还是风闻,只要他们嗅到一点点消息,甭管真假,立刻就能写出三大卷奏章上书。

    鱼娇娇好脾气,无稽之谈看了都不生气,养的言官们贼胆包天。

    有人为了出名,不仅敢洋洋洒洒的写废话,还敢使用各种偏激言语博眼球。

    今日,她鱼珍珍就要出一口恶气,让他们尝尝胡说八道编排她的厉害!

    很快,旁边站出一个人,微微一礼,帮腔道:“回陛下,这是礼科司务夏言。”

    鱼珍珍看了看说话之人,三四十岁,中等个子,长脸细眼,身姿笔挺,看起来颇有风度。

    “哦,礼科的司务。”鱼珍珍搭在宝座扶手上的又开始摩挲那朵缠枝莲,语调一如既往的温和。

    若是有人抬头看,甚至能看到鱼珍珍嘴角还噙着一抹笑。

    眉如翠羽,齿若含贝,微微一笑便给人笑靥如花之感。

    这般轻松自在的氛围,哪里是像在朝堂,简直是微风拂面的玉英宴上嘛。

    鱼珍珍微微偏头,十二硫白珠轻轻晃动,望了望地上的夏言,又望了望这位站的笔直的官员,缓缓开口道:“你便是正礼殿主事张擅吧。”

    张擅心里大惊,旋即大喜。

    说实话,他这个正礼殿主事是个八品小官,别说朝堂之上说不上话,连在正礼殿都没什么存在感。

    偶得得到机会面见圣颜,也不过跟在最后远远地望见陛下的衣角。没想到陛下居然认得他,还准确无误的叫出了他的名讳。

    当下便有些飘飘然,挺直腰板朗声说道:“回陛下,正是微臣。”

    鱼珍珍笑的越发温柔,说道:“张主事的奏疏寡人看过几次,真是妙语连珠微言大义啊!朝廷中有铮臣乃是国之大幸,民之大幸,寡人认为肱骨之臣就该是您这般铁骨铮铮的义士啊,如果朝廷诸臣都向您这般直言敢谏,那该是怎样的风光啊。”

    铮臣!义士!

    陛下居然给他这般高的评价,张擅激动了,心里砰砰砰的放起了烟花。

    但再骄傲现在也不能翘尾巴,张擅连连摆手,正色道:“哪里哪里,陛下羞煞我也,薛国公杨国公等人才是我等学习的楷模,国家的栋梁。”

    “张主事不必自谦,朝廷既需要国公郡公等忠臣,也需要张主事此等铮臣呐!”

    鱼珍珍微微一笑,语气一转,似有些为难:“张主事,寡人年幼,悟性又低,于政务法令上多有困惑,依你之见,正礼殿官员在朔朝上失礼,当如何?”

    张擅立刻膨胀了,又觉吃惊,又觉荣光。他官位低,平日里没见过女帝几面,但女帝不仅还记得他,还问他怎么办,这是何等认可!何等风光!

    他意气风发,侃侃而谈:“陛下,子曰夫礼所以制中也,可以规范、节制行为使之适中。郊社之礼仁鬼神,禘尝之礼仁昭穆,馈奠之礼仁死丧,射飨之礼仁乡党,食飨之礼仁宾客。”

    “然,礼有大礼和小礼之分,百官恪守其职分使政事顺利施行此乃大礼,行为举动失其所宜此乃小礼。”

    “好!说的好!好一个大礼小礼!”鱼珍珍不吝赞美,双手置于胸前,以左掌击右掌,带头叫好。

    陛下都捧场了,余下的大小官员焉有不捧场的道理。

    威华殿当下掌声如潮,气氛热烈。

    鱼珍珍虚心求教,问道:“那依张主事的意思,该如何处置夏司务呢?”

    如何处置?同在正礼殿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当然不能往重了罚。

    张擅当即朗声道:“依臣浅见,大礼严惩,小礼薄惩。夏司务朔朝失仪,当罚其抄写朔望仪制,以儆效尤。”

    鱼珍珍深深的看了张擅一眼,缓缓道:“奥?大礼需严惩,小礼即可薄惩。张主事说的可真好。”贝齿微露,接着赞道:“看来张主事不仅极有风骨,还十分的宅心仁厚啊!”

    有风骨!宅心仁厚!陛下居然给他如此高的评价。

    张擅真的飘了。

    能得到陛下的青眼,不就意味着要出人头地了吗?

    更何况他的确是个侠肝义胆、高风劲节,有着赤子之心的人!

    张擅信心倍增,当下毫不客气的说道:“微臣自幼读圣人之书,习君子之道,虽然无法并肩孔孟,但亦有些体悟。。。。。。。。。。。”

    一时之间,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好似先圣附体。

    一番高谈大论后,张擅总结陈词,说道:“由此,夏司务虽然与微臣没什么交往,但同朝为官,有袍泽之谊,微臣仍要为他求个情。”

    鱼珍珍一边听一边点头,似是十分赞赏。

    张擅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更有一些臣子暗暗后悔,刚才自己为什么不站出来替夏言说话,也多少出点风头!再不济,也得稍微让陛下留一点小印象啊。

    “好一个袍泽之谊!张主事一番高论真是让寡人受教颇多,没想到啊,张主事是个如此仁厚的人!”鱼珍珍满脸崇敬,似是十分真诚。

    但很快,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微微皱起了眉头,羞愧说道:”寡人年幼不知礼数,时常有违矩之举,幸得太傅及诸位重臣时时指点。”

    “然太傅们称寡人一举一动皆是朝廷脸面,一言一行皆关乎天家威严。正礼殿薛侍郎时更是常常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不知礼数进退无度,与那乡村野山夫何异?可见,小礼虽小,不可荒废。”

    鱼珍珍说的慢条斯理,最后语气一转,懊恼道:“但今日听闻张主事这一番高见,寡人亦觉得十分有理,这可该听谁的?”

    坐在宝座上的少女头戴王冠,身着华服,端庄典雅,颇有先帝七分风采。

    刚刚问话问的极慢,好像真有些糊涂似的。

    声音远远传来,美丽又迷茫,好似一朵雾中茶花。当下有许多外地官员心道,小女帝天真烂漫,脾气又如此乖巧,好拿捏的很,可见外面的传言不可尽信。

    陛下年幼,朝中大事尽数倚重朝臣,这正是自己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啊。

    有许多官员心思急转,暗道不如寻人走动走动调到昭拂城,保不准就能得到张擅这般际遇,得到女帝青眼,一飞冲天。

    张擅自然也是端着这个心思,他脑中飞快运转。

    ?

    太傅们和小薛侍郎是这么说的吗?

    那自然是对的。

    张擅眼珠一转,当下打圆场,立即改口道:“太傅们与小薛侍郎说的自然极对,微臣的意思是大礼小礼各有其好,大礼是规矩法度之治,小礼是举止行为之治。”

    “方才微臣说的可能有些偏颇,经过陛下一番补充顿觉明朗,的确如此!大礼小礼都十分重要。”

    “奥,原来如此,都十分重要啊。”鱼珍珍语调轻快,喜笑颜开,似恍然大悟。

    但很快她又犹豫起来,迟疑说道:“可,可,可是,张主事,寡人又糊涂了,既然大礼小礼同样重要,为何平日里参寡人的奏章皆是小礼?”

    “从衣帽冠饰珠钗步摇到钟秀宫规朝中礼仪,样样都有参奏者。即使身处钟秀宫中,寡人依旧惧冠饰错配,惧坐卧违矩,苦恼的很。”

    “您看,寡人身为一国之主都战战兢兢,生怕不合礼数,由此可见不是小礼更重要吗?”

    说来说去,鱼珍珍好似十分为难,峨眉微皱,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对了,张主事三个月前还上奏,批评寡人在钟秀宫办的跳绳大赛,说的上蹿下跳成什么体统,简直不知礼数,一席话鞭辟入里,寡人看了以后十分惭愧啊。”

    我的乖乖!

    张擅心底一惊,下意识的抬头去看。

    只见宝座上的女帝依旧端庄妥帖,礼数周到。

    虽然隔得不近,但仍能看到她容颜娇俏,嘴角微抬,仍然在笑。

    只是这抹微笑怎么有点吓人,露出森森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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